以晴心中虽也怨恨他当年的强占,却念及他毕竟是明媒正娶。尽管初衷不堪,到底按着规矩办了婚礼,给了她一个名分。
她秉持着为人妻者应尽的本分,在他最落魄潦倒之时,未曾离去,反而悉心照料他的起居,宽慰他的失意。
或许正是这份在绝望中仅存的温暖,让那位大员在临终前幡然醒悟。他除了给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安排好日后生活,特意将一张三十万大洋的存单,单独留给了以晴。
“这些年……苦了你了,”他将存单塞到以晴手中时,老泪纵横,“这个你拿着,算是我……我对不住你的一点补偿。”
以晴捏着那张存单,默默收拾好行囊,向那个已无牵挂的“家”辞行,决意只身赴京。那几个往日里对她不闻不问的儿子,见她独自将父亲身后事料理得妥帖周全,心中愧疚翻涌,又恐她孤身上路遭遇不测,特意选派了十余名亲信,挎着匣子炮一路护送,直至京城。
一路上归心似箭,以晴甫在六国饭店安顿下来,水都未及喝一口,便匆匆赶往老裕丰茶馆。她心心念念的哥哥嫂嫂,就在那儿。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丫头,别住什么酒店了,搬回来住吧。”梦玲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紧紧攥着以晴的手,生怕一松手,这失而复得的小妮子又会消失。
“丫头,你既然回来了,哥得问问你,往后有什么打算?”宋少轩待她情绪稍定,才缓缓开口,语气里是当家人惯有的沉稳与思量,“你读过书,有些底子。以雯眼下正在津门念书,你若想与她团聚,一同进学,哥尽快替你安排。”
以晴听罢,心头一热,到底是心心念念的亲人,事事都先为她考量。她刚要开口答应,却被梦玲急切地打断。
“你又想着把以晴往外推!不成!大丫头和三丫头不都在京城读书吗?何必非送到津门去?以雯如今嫁了人,小两口正急着要孩子,家里规矩又大,你尽出些馊主意!不成,以晴,听嫂子的,咱哪儿也不去,你就陪着嫂子住下,我这就去给你裁几身新衣裳,好好拾掇拾掇。”
宋少轩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接话。他望着梦玲,隐约感到些许不同。从前,她是从不会这样当面反驳他的。自打他身边多了关淑怡,又添了孩子,梦玲的性子,似乎也悄然生出了一些棱角。
以晴本已倾向于前往津门与妹妹团聚,被梦玲一番话触动,又不禁犹豫起来。她在大户人家浸淫多年,深谙高门内的种种规矩。
自己终究是个寡妇身份,在许多场合都不甚受人待见。若贸然前去,给妹妹添了麻烦,倒不如在哥哥嫂嫂家中安稳住下。
她思前想后,连晚饭都食不知味,草草扒了几口,便独自回到房中,对着烛火思量未来的路。一夜辗转,窗外月色从东移到西,她终于在黎明将至时下定了决心。
翌日清晨,她特意去了银行,将三十万大洋尽数取出,又原封不动地存进了宋少轩的商业银行。
回来时,她将簇新的存单轻轻推到兄长面前:“哥,这些钱在我手上也是闲置,不如交给你去做大事。我还有些体己银子,首饰也够变卖,日常用度绰绰有余了。”
见宋少轩面露迟疑,她故意板起脸,眼底却漾着久违的俏皮:“没钱了自然会问你要,从前不都是这样?怎么,如今跟妹妹生分了,反倒舍不得了?”
“给,你要多少都给。”宋少轩终于笑了,心头涌起一阵欣慰。这个妹妹,终究没有辜负他的一片苦心。
“以晴,想好了吗?”他收敛笑意,正色问道。
“想好了,”以晴脸上的笑容也渐渐隐去,声音里带着几分黯然,“就留在京城,和两个妹妹一起读书吧。以雯那边……还是不去打扰的好。”
“别多想,以雯过得很好。”宋少轩察觉她的失落,温声宽慰,“这里离津门不远。我常要去那边照看生意,到时多带你过去走动便是。”
“嗯。”以晴轻声应着,看似不经意,却将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从这天起,她开始格外留意宋少轩的生意往来,暗暗思忖该学些什么,将来才能助他一臂之力。这样,她随他往返两地便不再是累赘,而是能真正为他分忧的助力。
以晴在几番观察思量后,最终选定了石虎胡同里那所财会专门学堂。这恰是宋少轩精心筹备的专业学校之一。学堂规模不大,仅设三个班,专为培养账房、会计一类实用人才,在京城教育圈里,素来被视作京师大学堂商科的预备学堂。
虽名义上只是所普通甲等中学,门槛却并不低。单看学堂门口便知:马车、轿子、新式轿车,乃至车夫候命的长包人力车,沿街排成长龙。车马的规制与家仆的做派,无声昭示着学堂里坐着的,尽是京畿地区商贾巨室的子弟。
在这里,学问反倒是其次。商贾之家送子女前来,与其说是求学,不如说是铺路。纵使将来考不进顶尖学府,能习得理财管账的真本事,也已值回票价。
更何况,同窗之间结下的情谊,才是未来事业中最可靠的人脉。谁的同窗越显贵,谁将来的商途便越宽广。
宋少轩得知以晴的选择,着实有些意外。他不由得暗叹:人终究要历经世面,眼界才能打开。大丫头和三丫头入学,不过贪恋校园清静,并无长远打算;而以晴却已懂得借此铺路——她真的不一样了。
这所学堂的年费堪称不菲,每年耗费不下百块大洋。皆因无半点官署财政贴补,师资却堪称顶配。既有专精算学的科班先生,亦有商海沉浮的实战精英亲授经验,更有早稻田大学归国的陆先生亲任校长,且躬身执教不辍。这般阵容,单是先生们的束修便是一笔沉甸甸的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