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这一落座,竟被眼前的冷盘留住了脚步。天南海北的珍馐汇聚一桌,好些样式连他们这般见多识广的都未曾见过。这倒成了他们未曾当即离去的一个缘由。
寻常宴席哪有这般讲究?宾客方才坐定,便有人奉上沏好的大红袍,茶香氤氲,一闻便知是岩壁上的正韵。
四碟干果早已静候桌上:饱满的腰果、临安的小核桃、金贵的香榧、油亮的松子,样样精致。明眼人一瞧便知,今日这场面,绝不简单。
再看那冷盘,更是琳琅纷呈,引得几位贵客不由得低声品评,啧啧称奇。正议论间,耳边西皮二黄的弦索悄然响起。戏,开场了。
待那角儿一亮相,冯六爷便捻须笑了,侧身对二公子低语:“这丫头我认得,不还是经您的手引荐的么?瞧这底子,是真不错,且听听看,权当解闷。”
丫头一开嗓,唱的是豫剧经典《红鬃烈马》。这出戏虽在嘉庆年间便有雏形,却始终未在京城真正唱响,更不曾有名家倾心雕琢。
而今她以京剧形制演绎后世精修的本子。唱腔更见婉转,情节愈发跌宕,立时将在座众人的心神牢牢攫住。
“依稀当年泪不干,彩楼绣球配良缘……”她嗓音清亮,韵味醇厚,一段慢板唱得如泣如诉,身段步法更是端庄合度。更难得的是那戏文,经过后世千锤百炼,词句既雅致又饱含情致,远非寻常坊本可比。
“哟!真不错!”冯六爷率先击节,眼中满是惊喜,“这小丫头唱得是真好,这戏文更是有意思!”
“确实难得,”旁边几人也纷纷颔首,“这戏文是打哪儿来的?”
二公子听得入神,闻言也有了兴趣抬手招来侍立的张广:“去,请宋掌柜过来说话。”
不多时,宋少轩快步近前,含笑拱手:“几位爷,招待不周啊,二公子,您有何吩咐?”
“宋掌柜,”二公子捻着酒盏,笑意深长,“这戏文来历不凡啊,又是你打哪儿淘换来的宝贝?可否取来一观?”
“二公子要看自然可以,”宋少轩从容应道,“您是要单看这一出的本子,还是……”
“且慢,”二公子敏锐地听出他话中深意,伸手虚拦,“听你这话,莫非这戏……不止这一本?”
“不瞒您说,”宋少轩微微躬身,“这类戏文收得颇多,我都亲自整理汇编成册,林林总总装了大半箱。故而得问清楚了,才好为您取来合适的。”
二公子闻言,几乎要立时起身随他去取,却被身旁张公子轻轻一按,这才想起今日是宋家大喜之日,主人实在不便离席。
他只得按下急切,笑道:“今日你且忙你的。先将方才这出的本子取来,容我先睹为快。”
二公子接过戏本,才看了几行便被深深吸引,半晌不语。若在从前,他这般痴态早招来好友们的揶揄打趣,但如今身份不同,众人只互相递个眼色,静静候着。
只见他时而凝神细读,时而以指叩节,低声哼唱。起初大家还能欣赏台上的表演,待曲终人散,见他仍沉醉其中,只得借满桌佳肴打发时间。好在今日的宴席确实精致,待众人酒足饭饱,二公子方才缓缓放下戏本。
“妙极,”他长舒一口气,眼中犹带回味,“文辞雅致,结构精妙,就是太短了些,意犹未尽啊。”
“让我也瞧瞧?”张公子早已按捺不住,见他点头,忙接过戏本翻阅。谁知这一看,竟也陷了进去,再抬不起头。
在座皆是懂戏的痴人,见这情形便知今日是轮不到自己了。寒暄几句后纷纷起身告辞,唯独张公子捧着戏本如获至宝,挪不动步子。
此后三日,这群戏痴竟轮流登门,只为将那箱戏本逐一品读。这期间二公子更是心痒难耐,每日都要去老裕泰茶馆走一遭,却见门户紧闭,连宋少轩的影子也寻不着,只得悻悻而归。
若在往日,隔壁那位老爷子断不会留意这等浪荡公子。可今时不同往日,谁不知这位是马上要称帝的大帅最宠爱的皇二子?
老爷子在院里踱步,满腹疑窦:既然茶馆歇业装修,这位贵人为何日日往那儿跑?莫非……不是去喝茶,而是另有所图?
思及此,他唤来老管家,低声嘱咐:“去仔细打探清楚,宋少轩与二公子究竟是何交情,这些时日又在忙些什么。”
李老爷子本名李守仁,出身河南李家寨。那可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家族,四世同堂近百口人,如今由他二哥主持家务。族中子弟多有功名在身,良田万亩,堪称一方望族。
唯独他李守仁,一生未得正途出仕。仅以附贡生的资格捐了个同知虚衔,后又得某位大人赏识,当了十年幕僚。他自问学问不输旁人,经史子集无一不通,缺的不过是个机缘。
此刻他正追忆往昔,管家已疾步回来禀报:“老爷,打听清楚了。宋掌柜与二公子确是旧识,交情匪浅。前几日宋府办百日宴,二公子不请自到,还送了这个数。”管家竖起一根拇指。
李守仁蹙眉:“一百大洋?”
“是一万!”管家压低声音,“两人这交情,非同一般啊。”
李守仁倒吸一口凉气。他哪里知道二公子向来挥金如土,更不知这数目多有夸大,只当二人果真情谊深厚。
“那宋少轩近日……”
“宋掌柜这几日都在为一位好友送行,据说是他昔日的老师。那位刚辞了政务司参事一职,说是要下南洋去了。”管家早已查得明明白白。
李守仁心头剧震,这可不是寻常虚职,而是握有实权的要缺!什么人会甘愿放弃这样的位置?莫非是疯了不成?
等等……既然此位已空,以宋少轩与二公子的交情,若肯为他美言几句……
这个念头如电光石火,瞬间击碎了他所有的犹豫。他猛地转身,对夫人喝道:“快!把传家宝取来,还有房契地契!”
这一刻,什么世家体面、什么谨慎持重,全都顾不上了。他要去搏一个本该属于他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