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一众人到了办公室,一见那收缴的报纸与关押的人群,大帅顿时怒不可遏。这报上所载,岂是寻常反文?分明是一篇震耳发聩的雄文!
辛亥那年,国民激于义愤,奋起反抗,然仓促之间未及调和民族分歧,也未妥筹政治进路。创立共和政体,未及三思,便一时推倡。远见之士虽明知隐患方长,却不得不暂时屈从,以免局势动荡、社稷崩摇。
民国创于危亡之际,故清廷逊位,暂立临时政府。初时国势困顿,尚可从容商议;百姓疾苦,犹能上达天听。
然如今,屡被列强割去利权,南北议政推行艰难,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近观中美、南美诸国,虽相继推行共和,却因党争激烈,战乱频仍。
我华夏同为东方新立之共和国,以彼为镜,岂非前车之鉴?花旗之国,世所称先进,实证共和较之君主更为优越。当务之急,乃南北互通、国家统一,齐心协力共兴华夏。
吾民国建立未及五载,然战事不断,党争已起,内政不修。当务之急,应整理国务,整编军队,兴办教育,亲睦外交。速筹国会,规定法院,整顿吏治,使共和名副其实。费一番苦心功夫,方能使华夏焕然一新。
而今筹安会鼓吹帝制,门口军警森立,行人盘查严密。并非国家机关,却俨然军事重地;其成员视八大胡同为私邸,京中酒楼作议场。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林某明知此辈荼毒弥漫,事成则祸至,故特撰此文,望看清真相,三思而行。
他胸膛剧烈起伏,攥着报纸的手青筋暴起。这文章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不偏不倚,正正扎进了他心底最深的隐忧!
第一便是人心,是那些倡言革命的文人! 他们当年或支持立宪,或力主共和,虽路径不同,却无一不是冲着终结帝制去的。如今自己若公然倒退回帝制,这帮人必定第一个跳出来口诛笔伐,他们手中的笔,有时比枪炮更可怕……
第二,便是那始终捏不拢的南北局面! 南方几省,自成一体,革命党的根基也在那里。自己若强行上位,“得位不正”这口实一旦落下,战端必开。
想到这里,他心头一紧——蔡松坡!虽已用计将其调离滇省,困在京城,可滇军精锐犹在,虎视眈眈。更不用说,连自己的“后花园”北方,眼下也是暗流涌动。
一念及此,两个身影便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老段辞职在家,终日以棋局暗示天下之势,分明已和自己离心离德;老冯更是曾当面劝谏,话里话外都是不赞同。
届时若这两员肱骨大将按兵不动,甚至……他不敢再深想下去。麾下其他诸将,多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届时他们能不临阵倒戈,就已属万幸了。
前朝的保皇党人更是会视他为逆臣贼子,绝无可能拥戴;而洋人的态度更是暧昧不清。他此刻正是四面楚歌,急需“筹安会”这群名士为他摇旗呐喊、挽回风向的时候!
这文章,字字句句都打在了他的七寸之上,血淋淋地撕开了他权力根基的脆弱本质——人心浮动,才是他眼前最大的危局。
想到这里,那股冲顶的怒火仿佛被一盆冰水骤然浇熄,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后知后觉的惊惧。他猛地转身,将所有的懊恼与恐慌都化作对下属的厉声斥责:“大胆!谁叫你们擅自动手的?把人都给我放了!我看你们真是越来越不会做事了!”
他本指望这“筹安会六君子”身为文人,总能凭借声望为他造势洗白,扭转舆论。岂料这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竟将事情闹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境地!
众人皆被平安开释,唯独那群上层官员,个个面如寒铁,悻悻然鱼贯而出,仿佛不是看到他人获释,而是遭了一场无声的羞辱。
杨参政更是径直去了庆余堂,寻了相熟的姑娘,在雅间里一杯接一杯地喝起闷酒。不多时,又有几位官员匆匆赶来,屋内顿时骂声四起,酒气与怒气交织,几乎要掀翻屋顶。
屋外,“小凤仙”轻巧地拦住一个路过的丫鬟,将几块大洋无声地塞进对方手里,又竖起食指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侧耳细听片刻,这才轻手轻脚的悄然回到楼下房中。
仔细合上门窗,她快步走到桌前那男子身边,俯身凑近他耳畔,气息微促地低语:“里头的话,我听清楚了。杨参政和孙副理事长气得不轻,像是在大帅那儿为报纸的事挨了重斥,正骂街呢。”
男子闻言摇摇头,端起酒杯缓缓抿了一口,嘴角扯出一抹讥诮。“哼,言而无信之人,何以服众?跟着他鞍前马后的人,哪个不需要安抚?都摆平了,其他虎视眈眈的诸侯又当如何?”
他将酒杯重重搁下,“我满怀热忱而来,为他修订《军事计划》,出任参政院参事,主持编写《组织法》。可如今他的权利与帝王已无分别,却将我圈禁在此,视若心腹大患。若非我机警,整日在这里佯装庸碌,收敛锋芒,只怕早已身首异处。”
“唉,”女子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声,眉头紧锁,“那……你待如何?留在此地终是危险,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可若要走,恐怕也难如登天。” 她迟疑片刻,试探着问,“要不……去求求杨参政?”
“他?” 男子眼神一黯,掠过一丝复杂的失望,“说实话,如今我最看不透的便是他。昔日在东瀛,我常去他处谈天说地,何等快意。如今……只怕人是会变的。”
“所以你终究还是要走的。” 女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只是不懂,为何你偏要与他相斗?”
男子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仿佛穿透了紧闭的窗棂,望向那片沉沉的夜幕。
“北洋,不该是一个人的北洋。民国也不能退回帝制!” 他的声音带着钢铁般的坚定,“他的野心,我并非不知。但衡量华夏今日之情势,内忧外患,确实非他之力不能暂时维持。我前年入京,正是为了蠲除前嫌,助他建立一个真正统一、稳固的共和国。”
他猛地转过身,眼中燃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可他若背弃誓言,要将这国变为一家之私产,我便必须与他斗这一斗!此非私怨,乃为公义。”
话音落下,屋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余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得很长。此刻,男子心中早已布下后手,如潜龙在渊,只待风云际会,便可腾空而起,搅动乾坤。只是,这纷乱的时局将如何演变,前方是坦途或是深渊,无人能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