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灏南这一次处理的着实漂亮。上任不过寥寥数日,竟将刺杀日使这般泼天要案办得滴水不漏。现场反应及时,处理到位,卷宗里人证物证环环相扣,从凶徒身份到犯案动机条分缕析,连最刁钻的刑名老吏都挑不出错处。
局长捧着这份沉甸甸的功劳,既要在上司面前争脸,又得对东洋人交代。他特意让常灏南跟在身侧,眼见这位新晋干将应对东瀛领事问询时的不卑不亢,心下暗自称奇。
东瀛人仔细翻完卷宗,又盘问常灏南出身。得知是振武学堂出身,几人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眼神。
原来受过东瀛教化,难怪办案既有支那人的圆融,又带着帝国军人的利落。他们理所当然地将破案神速归功于自家教育,唇角不觉浮起矜傲的弧度。
凶徒背景更是天衣无缝:青岛巡警出身,曾受普鲁士人聘用接受军事训练。战火中兄嫂殒命,遂将满腔怨愤泄于东瀛人。每个细节都严丝合缝,恰似精心打磨的齿轮。
“此案既已查明,l东瀛代表将卷宗往桌案一掷,“日使若安然无恙便罢,就此揭过。若有闪失……”他拇指轻抚身上军刀,“贵国政府须给出令天我们帝国一个满意的交代。”
话音未落又补了句:常先生,你很不错,稍后自有嘉奖。”
待东瀛人靴声远去,局长脸上堆砌的恭敬霎时崩塌。他狠狠啐道:“呸,什么东西!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咱们的副局长轮得到你嘉奖。”
局长转身重重拍了拍常灏南的肩,脸上堆起热络的笑:“放心,大帅那边自有封赏,甭理会东洋人那套。记住,咱们要紧的是护住大帅颜面,维护北洋体统!这差事办得漂亮!”
“卑职谨记。”常灏南挺直腰杆应声,袖中手指却悄悄蜷紧。那具停在殓房的年轻尸体在脑中挥之不去。
干净的衣服不似趴在地上射击,细嫩如书生的手掌,骨瘦如柴的身子......这哪是卷宗里那个饱经风霜的青岛巡警?可他舌尖辗转的质疑,终是随着上司“尽快结案”的指示咽回肚里。
暮色四合时,他拖着沉重步子拐进通往老裕丰茶馆的巷子。夜风掠过青砖墙缝,忽然送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
常灏南猛然驻足回首,他记得巷口唯见一女子倚着门框抽纸烟,另有个黄包车夫蹲在墙根打盹。那女人媚眼如丝,递来一道眼风。方才那缕若有若无的杀气,难道竟是错觉?
他猛地折返回去,却只在空荡巷口徒劳张望片刻,终是带着懊恼走近茶馆。暖黄灯光下,宋少轩正与林公子在八仙桌前对弈。
“常三爷来了。”宋少轩推开棋盘,笑着起身,“瞧您眉间凝着愁云,莫不是遇上了为难事?”
常灏南坐下,自顾自倒了茶水,仰头灌下一杯温茶,随即把日使案的来龙去脉,连带着自己心底的疑虑,一股脑尽数倾吐。
说到激动处,他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碟叮当作响:“那后生分明是替罪羊!这等不明不白的功劳,我常灏南拿着只觉烫手!”
“既是冤魂,如今也已身死。三爷您不妨想想,被杀的可是日使啊。”林公子突然截断话头,语气轻缓却意有所指,“东瀛人既已这般行事,您又何苦非要追查真凶呢?”
常灏南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长叹:“东瀛人固然可憎,可若因此放纵凶案,反倒授人以柄。他们正愁找不到由头生事.....”
他转动着手中温热的茶盏,釉面映出纠结的眉宇,“你俩都是当官的,理应明白有些事好比下棋,少不得要舍了卒子保帅。”
三人一时俱是无言。常灏南胸中翻涌着难言的愧怍,既恨自己身不由己,竟要替东瀛人追捕忠良义士;又为那无辜受累的性命感到深切悲哀。
宋少轩自林公子开口时起,心下便已了然,此事多半与他脱不开干系。此刻他只垂首盯着桌面,生怕被常灏南瞧出自己脸上丝毫的不自然。
林公子同样缄默不语,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尖,心中满是懊悔。万万没想到,计划周密的一次刺杀,竟会凭空牵扯进一个无辜之人。
三人各怀心事,堂内空气仿佛凝成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各人心头,只余下一片令人难堪的寂静。
“不如……喝一杯吧?”最终还是宋少轩出声,打破了这快要令人窒息的沉默。此时此刻,或许只有杯中物最为相宜。
“好,正有此意。”常灏南长长舒出一口气,应声接话,仿佛也借此吐出了胸中块垒。
“喝吧,确是许久未饮了。”林公子也颔首同意。
三人当即唤来伙计,略点了几个下酒菜,便打发他速去置办酒水。
三人想要饮酒,也有一人正独自对饮,酒液入喉却难掩眉间愤懑。他掷杯起身,提笔研墨,狼毫落纸时力道几欲透背,一行行字带着沉郁心绪铺展:
“征祥身膺外交之职,却奉职无状、有负所托。唯存一片爱国愚忠,至今未能向天下人剖白心迹。今特恳请大总统对臣斥责罢免,另择贤能之士接任,以补臣之过、全外交之事。”
写罢,他将信纸仔细折好,递与手下,声音沉定如铁:“速将此折送往居仁堂,务必亲手呈递。”
收到信的大帅推开窗,仰望沉沉夜空,胸中翻起万千波澜。他何尝不知此事不妥?可他是甲午年的亲历者。
当年高丽东学党事起,东瀛借机增兵,他比谁都清楚其中的玄机。那时他也曾热血沸腾,连夜求见叶大人,力谏即刻发兵。
可那些人始终按兵不动。他的计策虽未成行,却亲眼见证了成欢驿的惨败,亲历了甲午之殇。东瀛的炮火与铁蹄,是他刻在骨子里的记忆。
如今这仗,他实在打不得。南方虎视眈眈,军饷无着,内部离心。最让他心寒的是,追随多年的心腹竟在这关键时刻显露如此野心。
自老徐到任后,老段连陆军总长的实职都甘愿舍弃,反倒让一个姓徐的后生以次长之位总揽大权。自己却日日摆开棋盘,邀人对弈,将这乱世危局当作闲庭信步。
“来人,备些好菜,取我窖藏好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