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化城那场除夕夜的风暴,以文字的形式,化作一份份令人心惊胆战的军报,摆在崇祯皇帝的御案之上时,它所引发的,还仅仅是局限于皇宫内部的、一场关于信任与背叛的个人风暴。
而当那场风暴的“战利品”,被塑造成一支延绵数十里、浩浩荡荡的黄金车队,以一种近乎炫耀的、无可阻挡的姿态,缓缓向着帝国的心脏——北京城,压迫而来时,它所引发的,便是一场足以改变国运走向、重塑权力格局的,真正的超级大地震。
自大同府出关墙,一路南下,这支由王五亲率三千龙骑兵精锐,护送着的庞大车队,便成了整个北直隶最引人瞩目、也最令人疯狂的奇景。
数百辆坚固的四轮马车,首尾相连,在官道上排成了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钢铁长龙,车轮碾过冻土,发出沉重而富有韵律的轰鸣,仿佛是大地的脉搏。每一辆车的车辕之上,都高高悬挂着代表镇北军的玄鸟黑龙旗,以及一面鲜红的、上书“献俘”二字的大旗,那旗帜在凛冽的寒风中,如同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车上装载的,并非寻常货物。
最前面的数十辆马车,装载的是一箱箱被打开了盖子,故意让里面那灿烂夺目的金砖银锭,暴露在朗朗乾坤之下的金银。阳光照射其上,反射出万道金光,几乎能将人的眼睛刺痛,那是一种最原始、最野蛮、也最具冲击力的视觉震撼。
紧随其后的,是无数被封存起来的珍奇异宝、古玩字画,是从晋商数百年积攒的宝库中,抄没而来的雅致之物;再往后,则是堆积如山的珍贵皮毛、上等药材,以及足以让整个京师的贵妇们为之疯狂的各色珠宝。
这哪里是押送财物,这分明是一条缓缓流动的、由黄金与财富构成的河流!
消息,比车队的速度更快。
“听说了吗?镇国公在关外打了大胜仗,把蒙古人的金山都给搬回来啦!” “什么蒙古人,我听说是镇国公神兵天降,把那些通敌卖国的山西奸商的老窝给一锅端了!这些钱,都是从叛国贼手里抄来的!” “我的天爷!你们看那金子,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镇国公这是要给陛下送一份天大的新年贺礼啊!”
车队所过之处,万民空巷。无数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挤在官道两旁,伸长了脖子,用一种近乎朝圣般的狂热眼神,注视着这支队伍。他们看着那些冰冷肃杀、纪律严明,却对自己人秋毫无犯的镇北军士兵,再看看那些代表着无尽财富的金银,一种朴素的情感,在他们心中油然而生——这位镇国公,是真正在为大明,为他们这些百姓做事的活菩萨,是能给这个穷困潦倒的帝国,带来真金白银的“财神爷”!
……
在黄金车队距离京师尚有三百里之时,一骑快马,已经卷着烟尘,冲入了北京城。
信使递上的,并非捷报,而是一份由顾昭亲笔所书的,“请罪”的奏折。
彼时,崇祯皇帝正在文华殿,与内阁及六部九卿,商议着如何应对因“西风烈”突然崩盘,而在山西乃至整个北方,引发的剧烈金融动荡。朝堂之上,吵作一团,有人主张严惩顾昭“擅开边衅”,有人则认为当务之急是稳定金融,追缴晋商“赃款”。
就在这时,顾昭的奏折,被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呈了上来。
崇祯打开奏折,只见上面那熟悉的、刚劲有力的字迹,却一改往日的锋芒毕露,通篇都用了一种谦卑到近乎卑微的口吻写就。
“罪臣顾昭,诚惶诚恐,稽首顿首,上奏陛下:”
“臣奉皇命,巡查山西,意在整顿商税,为国开源。然在此期间,查得晋商‘西风烈’,交通外虏,资敌叛国,其罪罄竹难书。为追索其藏匿于关外之巨额赃款,臣斗胆便宜行事,遣麾下总兵王五,率部出关。”
“然追剿途中,偶遇蒙古察哈尔部内乱,流匪四起,为护佑商路通达,安定边氓,不得已而兴兵,攻陷其巢穴归化城。此举未经圣裁,擅开边衅,乃取死之道,臣知罪之深,罪该万死……”
读到这里,朝堂上的诸位大臣,无不暗自冷笑。好一个“偶遇”,好一个“不得已”!这份奏折,简直是将“先斩后奏”四个字,包装成了一次“为国追赃,顺手平乱”的忠臣之举,其间的春秋笔法,当真是滴水不漏。
然而,当他们继续往下看时,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得为之一滞。
“……然此番查抄‘西风烈’贼巢,竟得金银财货,折合白银,数达三千余万两,臣不敢私藏分毫,已尽数装车,遣王五押送回京,尽数献于陛下,以充国库,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另于城中,俘获林丹汗家眷,亦不敢擅自处置,一并献于御前,听候圣上发落。罪臣现驻节山西太原,处置晋商余孽,稳定地方金融,静候陛下罪责,万死不辞!”
三千余万两!
这个数字,如同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地劈在了大殿中每一个人的头顶!
整个大明朝,一年的财政收入,在刨除所有开支之后,能够结余到国库里的,也不过区区两三百万两!而这,已经是天下太平,风调雨顺的年景了!
顾昭这一次抄家,抄出来的钱,竟然相当于大明朝十年,甚至十五年的国库纯收入!
整个文华殿,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的大臣,都面面相觑,他们脸上的表情,精彩到了极点。有震惊,有嫉妒,有贪婪,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的恐惧。
他们知道,这份奏折,连同那即将到来的黄金车队,已经不是一份简单的“献金”,而是一份政治宣言。它用最无可辩驳的方式,宣告了一个事实——顾昭,已经拥有了可以不依靠朝廷,不依靠任何人,仅凭一己之力,便能左右这个帝国国运的、恐怖的实力!
……
崇祯皇帝,在看到那个数字的瞬间,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幸福到晕厥过去。
缺钱!
这是他自登基以来,如同梦魇一般,日夜缠绕着他的两个字。
他想打造一支强大的水师,荡平东南倭寇,没钱!他想给边军足额发放粮饷,让将士们用命杀敌,没钱!他想赈济中原的灾民,让他们不至于铤而走险,揭竿而起,还是没钱!
他这个九五之尊,当得窝囊至极,无论做什么事,都要看内阁的脸色,都要和户部的官员,为了区区几十万两银子,吵得面红耳赤。
而现在,三千多万两白银,即将属于他,完完全全,只属于他一个人!
一种前所未有的、极致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猛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因为太过激动,甚至打翻了御案上的茶杯,他却浑然不觉,失声大笑道:“好!好一个顾昭!好一个镇国公!传朕旨意!开彰仪门,朕要亲率百官,迎接镇国公为国追回的‘赃款’!朕要让天下人都看看,何为国之柱石,何为大明忠良!”
在这一刻,什么“擅开边衅”,什么“功高震主”,全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的脑子里,只剩下那座即将到来的金山银海。
……
三日后,北京,彰仪门。
崇祯皇帝身着最隆重的衮龙袍,亲临城楼,身后,是噤若寒蝉的文武百官。城楼之下,是黑压压一片,翘首以盼的京城百姓。
当那支金色的长龙,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整个北京城,都沸腾了!
欢呼声,如同山崩海啸,直冲云霄!
崇祯皇帝扶着城墙,看着那一箱箱被打开的、闪烁着璀璨光芒的金银,被龙骑兵战士们,如同搬运寻常货物一般,一箱箱地抬下马车,他的呼吸,变得无比急促,双眼之中,燃烧着狂热的火焰。
他的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呐喊:
“金子!银子!都是朕的了!有了这些钱,朕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朕要扩军!朕要造船!朕要犒赏三军!朕再也不用看那些文官的脸色了!朕,才是天下之主!真正的主人!”
然而,就在这份狂喜达到顶点的瞬间,另一个冰冷的声音,却如同毒蛇一般,从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悄然钻了出来。
他看着城下列队肃立,那三千名如同冰雕雪塑一般,散发着骇人杀气的龙骑兵;他看着为首的王五,那张写满了桀骜与忠诚的脸;他再看着那一望无际的、仿佛永远也搬不完的金山银海……
一种比严冬寒风还要刺骨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的内心,响起了另一个声音,一个让他浑身冰冷的声音:
“他……他顾昭一个人,就抄出了比整个大明国库,数十年积蓄还要多的钱……他今天,能把这座金山献给朕……”
“那明天呢?他能给朕,是不是,也能给别人?”
“他今天,能为朕献上金银……那明天,他能献上什么?是传国玉玺,还是朕的这颗项上人头?”
功高震主的恐惧,在这座金山银海的巨大阴影之下,被无限放大!
崇祯皇帝的脸,在狂喜与恐惧的交替折磨下,变得扭曲而苍白。他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与顾昭之间,君臣的名分还在,但那份曾经的信任与倚重,已经在这条黄金铸就的河流的冲刷下,彻底荡然无存了。
他得到了一座金山,却也为自己,请来了一尊神。
一尊……他请不走,也惹不起,更不敢去拜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