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天津巡视归来,崇祯皇帝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依旧深居简出,勤于政务,但往日里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因无力回天而积聚的忧愁与烦躁,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他坐在那张冰冷的龙椅上,看着下面那些依旧在为鸡毛蒜皮之事,而争得面红耳赤的文官们,眼神中,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犹如神明俯瞰蝼蚁般的、冷漠的怜悯。
他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由他和顾昭,在天津那间小小的书房里,共同推演了无数遍的、足以将整个旧势力连根拔起的最佳时机。
而这个时机,很快就来了。
崇祯十一年的第一次大朝会,于一个寒风彻骨的清晨,在皇极殿内照常举行。
殿内的气氛,与往常并无二致。百官按照品级,分列两侧,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朝臣们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陈腐的书卷气息。内阁首辅温体仁,身着一品仙鹤补服,须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神情倨傲地站在百官之首。他最近的心情很不错,西山书院的“异端邪说”,已经被他授意言官,闹得满城风雨,只等一个机会,便可将此事,上升到“动摇国本”的高度,给那个远在天津,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定国侯,一个致命的打击。
朝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议题枯燥而乏味。直到,崇祯皇帝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气,抛出了那个,早已准备好的“导火索”。
“众卿家,朕近日览阅军报,以为我大明海防,日渐废弛。倭寇、红毛夷,屡屡侵扰东南沿海,实乃心腹之患。定国侯顾昭,上奏欲编练一支远洋水师,以靖海疆,并通商万国,为国开源。朕思之,此乃利国利民之善策。故,朕意,欲从每年‘辽饷’总额之中,拨出三成,转为‘海军经费’,专项用于支持天津造船、练兵之用。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皇帝的话音刚落,整个皇极殿,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个,从天而降的、疯狂的提议,给震得目瞪口呆!
辽饷!那可是为了支撑辽东边防,向全国百姓,额外加征的“三饷”之一!是大明朝廷,耗尽了民力,才勉强维持住的、对后金作战的生命线!如今,皇帝竟然要从这条生命线上,割下三成的血肉,去支持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远洋水师”?去搞什么虚无缥缈的“通商万国”?
这……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短暂的死寂之后,首辅温体仁,第一个站了出来。他几乎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这简直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他正愁找不到顾昭的破绽,皇帝自己,就把这么大一个把柄,送到了他的手上!
“陛下,万万不可!”温体仁的声音,慷慨激昂,充满了为一个老大帝国,恪守祖宗成法的“忠诚”,“辽东乃国之藩篱,九边乃国之长城!后金虎视眈眈,每年军费尚且捉襟见肘,将士们缺衣少食,浴血奋战!此时,若削减辽饷,无异于自毁长城!此举,必将寒了边关将士之心,动摇我大明国本啊!况区区海寇,何足挂齿?祖宗成法,重陆轻海,岂可因一武夫之言,而轻率变更!请陛下,三思,并严惩此等蛊惑圣听之人!”
他一番话,说得是“义正辞严”,“掷地有声”。
户部尚书紧随其后,出列哭穷:“陛下,国库早已空虚如洗,辽饷的发放,本就时有拖欠。若再削减三成,户部……户部实在是,无米可炊了啊!”
兵部尚书亦是捶胸顿足:“是啊陛下!此举,与通敌无异!若关外防线有失,那始作俑者,必将成为千古罪人!”
一时间,整个朝堂,仿佛炸开了锅。温党一系的官员,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一般,蜂拥而出,纷纷引经据典,痛陈此举的危害,言辞激烈,几乎是在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他昏聩!
他们一个个,都化身为了,为国为民的忠臣,将自己,摆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
然而,他们没有注意到,龙椅之上的崇祯皇帝,看着他们这番,淋漓尽致的表演,那平静的眼神深处,闪过了一丝,冰冷刺骨的杀意。
他,要的就是你们,跳出来!跳得越高,才摔得越惨!
就在双方争执不下,温体仁等人,已经开始隐隐以“集体请辞”来威胁皇帝之时。
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人,从武将的队列中,走了出来。
他身着一身精良的玄色铁甲,身姿挺拔如松,眼神锐利如刀。正是前辽东猛将,如今,已被顾昭举荐,并由崇祯亲自批准,调任京营副将的——赵率教!
一个武将,在文官们议政之时,出列做什么?
温体仁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正想呵斥他“武夫不得干政”。
然而,赵率教却根本没有看他,而是径直走到了大殿中央,对着崇祯皇帝,单膝跪地,双手,高高地,举起了一份奏折!
“启禀陛下!末将,有本要奏!此本,非关军国大事,而是,要弹劾当朝首辅温体仁,以及户部、兵部一众堂官,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甚至……通敌卖国!”
“通敌卖国”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大殿之内,轰然炸响!
整个皇极殿,刹那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赵率教,和他手中那份,薄薄的奏折之上!
温体仁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他先是一愣,随即,便是抑制不住的暴怒!
“赵率教!你一介武夫,血口喷人!竟敢污蔑当朝首辅!是谁,给你的胆子?!”他厉声喝道,试图用自己的官威,将这股不祥的苗头,强行压下去。
然而,赵率教却对他,不屑一顾。他只是,望着崇祯皇帝。
龙椅之上,崇祯皇帝,那张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抹“恰到好处”的、震惊与愤怒交织的神情。这,便是君臣二人,早已约定好的“信号”。
“你说什么?!”崇祯的声音,充满了帝王的威严与怒火,“赵率教!你可知,污蔑朝廷大员,是何等大罪?你若拿不出铁证,朕,定将你,碎尸万段!”
“末将,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所有证据,俱在!”
赵率教说罢,对着殿外,猛地一挥手!
只见,十数名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校尉,抬着几个沉重的樟木大箱,迈着整齐而又沉重的步伐,走进了皇极殿,将那几个大箱子,重重地,顿在了温体仁等人的面前!
箱盖打开,里面,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一叠叠,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账册、信件,与供词!
“此乃第一宗罪!”赵率教的声音,冰冷而又清晰,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审判,“箱内,是温体含、温体仁父子,近年来,收受江南各大盐商、丝绸商,以及士绅豪族,巨额贿赂的详细账目!以及,他们与江南士绅,暗中来往的信件!信中,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只要江南士绅,肯为他们提供银两支持,他们便可以保证,朝廷的‘一体纳粮’新政,永远,都无法真正推行到江南!”
此言一出,温体仁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他死死地盯着那些信件,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瞬间凝固了!这些,都是他最私密的往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此乃第二宗罪!”赵率教根本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指向了另外几个箱子,“这里面,是户部尚书毕自严、兵部尚书王洽等人,在过去三年间,层层克扣‘辽饷’,中饱私囊的详细账目!从京城户部拨出多少银两,运到山海关,还剩多少,到了辽东,又还剩多少,最后,发到普通士兵手里的,还剩多少!每一笔,都被人,记得,清清楚楚!”
户部尚书与兵部尚书,两人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他们面如死灰,浑身抖如筛糠!
然而,最致命的,是最后的一击!
“陛下!”赵率教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杀气,“此乃,第三宗罪!前不久,后金使者范文程,乔装打扮,潜入天津。而就在同一时间,温首辅的几位心腹门生,也秘密前往天津,并与后金使团,有过接触!我们的人,已经抓到了当时的客栈伙计,以及……一名,愿意反正的后金随从!他们的证人证言,就在这里!”
如果说,前两条,还只是贪腐,罪不至死。
那么这最后一条,“通敌”的罪名,便是一把,足以将整个温党,连根拔起,并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最锋利的铡刀!
“不……不是的……陛下,冤枉啊!他是栽赃!他是血口喷人啊!”温体仁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与恐惧中,反应了过来,他跪倒在地,向着崇祯皇帝,拼命地磕头,哭喊着,做着最后的挣扎。
然而,龙椅之上的崇祯,却已经,连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了。
压抑了多年的怒火,在这一刻,终于,如同火山一般,彻底爆发!
“好……好一个为国为民的温首辅!好一群,忠心耿耿的国之栋梁!”崇祯猛地一拍龙椅扶手,站了起来,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失望与滔天的愤怒,“你们,一边拿着朝廷的俸禄,一边,挖着朝廷的墙角!一边,高喊着祖宗成法,一边,与朕的死敌,暗通款曲!你们的心,究竟,是何居心?!”
“来人啊!”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怒吼道。
“将温体仁、毕自严、王洽……所有涉案人员,给朕,全部拿下!剥去官服,打入诏狱!着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亲自审理!朕要……严查到底!绝不姑息!”
随着皇帝,这声充满杀伐之气的怒吼,早已等候在殿外的锦衣卫,如狼似虎般,冲了进来!
他们剥下温体仁身上,那件象征着无限荣耀的一品仙鹤补服,如同拖死狗一般,将他拖出了皇极殿。
那一刻,温体仁的脸上,再也没有了丝毫的嚣张与倨傲。他面如死灰,眼神空洞,仿佛,在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他知道,自己,完了。这个经营了多年的,庞大的利益集团,也完了。
而那些,刚才还在为温体仁,摇旗呐喊的官员们,此刻,一个个,噤若寒蝉,面无人色。一些反应快的人,已经立刻跪倒在地,开始反戈一击,痛哭流涕地,揭发温党的其他罪行,以求,能与这个即将沉没的大船,划清界限。
一场,波及了整个大明朝堂的、狂风暴雨般的政治清洗,就此,拉开了血腥的帷幕!
站在角落里的一些中立官员,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只觉得,手脚冰凉,一股寒气,从心底,直冲天灵盖。
他们不是傻子,他们都看得出来,这,是一场,策划得何等周密,何等精准,何等狠辣的政治狙杀!从皇帝抛出“辽饷”议题作为诱饵,到赵率教呈上那,早已准备好的、足以一击致命的证据,再到皇帝那,堪称完美的“配合演出”……这一切,都像是一台,被精密计算过的杀戮机器!
而这台机器的幕后操控者,那个,自始至终,都未曾在京城露面的身影——忠勇侯,顾昭!
此刻,在他们心中,变得,无比的清晰,也无比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