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峰口东侧,一座早已被废弃多年的烽火墩台。
这座墩台,孤零零地矗立在一段相对平缓的长城之上,它的砖石早已剥落,墙体上布满了深黑色的裂纹,仿佛一位被岁月遗忘的、行将就木的衰朽老人,正在这漫天的风雪之中,做着最后、也是最徒劳的呻吟。
台子里,唯一的活物,是一个名叫刘老三的老卒。
他被派到这里,并非是为了执行什么重要的了望任务,而仅仅是因为,昨天在营中赌钱,输光了最后几个铜板不说,还顶撞了顶头上司,于是,便被罚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站岗”,吹一整夜的西北风。
刺骨的寒风,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刀子,从墩台的每一个豁口与缝隙之中灌进来,无情地切割着他那件早已洗得发白的单薄棉袄。刘老三抱着一杆比他年纪还大的火铳,整个人缩成一团,牙齿因为无法抑制的寒冷,而疯狂地上下打着颤。他的胡须和眉毛上,早已凝结了一层白霜,整个人,看上去,就如同一个雪捏的冰人。
他恨透了那个把他罚到这里来的队正,也恨透了这该死的鬼天气。
就在他冻得几乎要失去知觉,意识都开始变得模糊的时候,他那双被风雪吹得几乎睁不开的、昏花的眼睛,透过肆虐的雪幕,似乎……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
在远处那片白茫茫的世界里,好像……好像有大片的、蠕动着的黑影,正从山坳的另一侧,缓缓地,却又坚定地,朝着这边移动过来。
那是什么?
是风吹动的树林?还是……被冻坏了眼睛,产生的幻觉?
刘老三用冻得僵硬的手,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再次眯着眼,朝着那个方向望去。
这一次,他看清楚了!
那绝对不是幻觉!
那是一片由无数黑点组成的、正在不断扩大、不断逼近的……钢铁洪流!尽管狂风与暴雪,吞噬了所有的声音,但他依旧能从那片黑影的轮廓之中,辨认出那是数不清的人影与马影!
建奴!
是建奴!
这个念头,如同九天之上的一道惊雷,狠狠地劈进了刘老三那已经快要冻僵的大脑!
他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仿佛被烈火点燃,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寒意!他丢掉了手中的火铳,连滚带爬地扑到了墩台的边缘,朝着那堆早已准备好,却不知多少年没有点燃过的、用来释放狼烟的干柴冲去!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火石的那一刻,一道黑色的、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无声无息地,从墩台残破的墙垣之上,翻了进来!
那是一名身着厚重黑色棉甲,头戴铁盔,只露出一双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冻土般眼睛的后金士兵!他是后金军中最为精锐的巴牙喇,也就是皇帝的护军营!
刘老三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那名巴牙喇的动作,快如闪电!他一个箭步上前,左手死死地捂住了刘老三的嘴,右手中的钢刀,便如同切开一块豆腐一般,干脆利落地,划过了他的喉咙。
“嗬……嗬……”
刘老三的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不甘,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手,似乎还想去够那近在咫尺的火石。
但他的身体,很快便软了下去,温热的鲜血,从他的脖颈处喷涌而出,在这冰冷洁白的雪地上,晕染开一片刺眼的、妖异的猩红。
紧接着,更多的黑影,如同暗夜中攀爬的壁虎,悄无声息地,顺着长城那残破的墙体,攀爬了上来。他们手中的兵刃,在昏暗的天光之下,闪烁着嗜血的寒芒。
关墙之上,那几个本该负责守夜的明军士卒,早已违背了朱国彦的命令,偷偷溜回了墙根下的一个临时窝棚里,围着一盆半死不活的炭火,昏昏欲睡。
巴牙喇的精锐们,如同屠宰羔羊的屠夫,悄然摸进了窝棚。
在几声被风雪声瞬间掩盖的、短促的闷哼之后,一切,便又归于了死寂。
随即,那扇早已被岁月侵蚀得吱呀作响,甚至连门栓都已经锈死的巨大关门,在十几名后金勇士的合力推动之下,缓缓地,向内打开了。
历史的豁口,在这一刻,被彻底地撕开了!
关门之外,是皇太极亲率的、早已集结完毕的八旗主力!他们如同决堤的洪水,在代善、莽古尔泰等一众贝勒的率领下,发出了一声压抑已久的、惊天动地的怒吼,策动着战马,卷起漫天的雪沫,一窝蜂地,涌入了关内!
而在那座孤零零的烽火台上,那个被割断了喉咙的老卒刘老三,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爆发出了一股令人难以置信的意志!
他凭借着那股不甘与作为一名大明军人最后的本能,在那名巴牙喇解决掉其他人,转而准备去破坏烽火台的瞬间,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那正在流血的身体,猛地撞向了身旁那堆干柴!
他怀中,那块被他体温焐热的火石,与旁边的铁片,发生了猛烈的撞击!
“刺啦——”
一星微弱的火花,溅射而出,精准地,落在了浸透了火油的引信之上!
“轰”的一声!
一道混杂着浓烈黑烟的火焰,冲天而起!
那名巴牙喇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愣,随即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挥刀便砍向了那堆柴火!
然而,狼烟,终究还是被点燃了!
尽管,这道黑色的烟柱,在这肆虐的狂风暴雪之中,是如此的艰难,如此的孱弱,它刚刚升上天空,便立刻被狂风吹得七零八落,很快,便消散在了那片铅灰色的天空之中。
但是,它毕竟,升起来了!
它是这道沉寂了数十年的蓟镇长城之上,升起的第一缕,也是最致命的一缕——狼烟!
【连锁反应】
当这缕若有若无的狼烟,被十几里外的下一个烽火台上的哨兵,在那风雪的间隙之中,惊恐地捕捉到时,恐慌的链条,终于开始传递!
蓟镇总兵府。
朱国彦,正躺在温暖的被窝之中,怀中抱着他最宠爱的小妾,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
“报——!总兵大人!不好了!狼烟!喜峰口方向,狼烟起来了!”
亲兵那凄厉的、如同哭丧般的嚎叫声,将他从梦中惊醒。
“混账!什么狼烟!是不是哪个兔崽子,烤火把烽火台给点着了!”朱国彦带着浓重的起床气,怒吼道。
然而,当他衣衫不整地冲出后堂,看到越来越多的、从前线溃逃回来的散兵,听到他们口中那“建奴入关了!数不清的建奴,漫山遍野都是”的、语无伦次的汇报时,他整个人,彻底懵了!
那句“我这颗脑袋,砍下来给你当球踢”的豪言壮语,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他的脸上,让他瞬间,手脚冰凉!
他仓促地集结部队,试图组织起有效的抵抗。然而,那些早已军心涣散、连铠甲都穿不整齐的士兵,在听到“建奴主力破关”的消息后,根本就没有任何抵抗的意志!
大军尚未出城,便已经开始了溃散!
京师,紫禁城。
当第一缕狼-烟的消息,通过沿途驿站不计马匹死活的疯狂传递,最终送到北京时,整个帝国的心脏,瞬间,陷入了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恐慌与混乱之中。
乾清宫内,年仅二十二岁的崇祯皇帝,在听到司礼监太监那颤抖着的、几乎不成句的禀报之后,手中的朱笔,“啪嗒”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他踉踉跄跄地冲到墙边那副巨大的《大明舆图》之前,目光死死地盯住了“喜峰口”那三个字!
那里,距离北京,只有短短的,数百里!中间,几乎,再无任何天险可守!
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瞬间传遍了他的全身。他的脸色,变得惨白如纸,嘴唇不住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在他身后的朝堂之上,那些几天前,还在慷慨激昂地弹劾袁崇焕“擅杀毛文龙”、“虚耗国帑”的文官大臣们,此刻,一个个面如土色,噤若寒蝉,如同被扼住了喉咙的公鸡,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恐慌,如同瘟疫一般,在紫禁城的红墙之内,疯狂地蔓延着。
大明,危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