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盛京与宁远是感受到了风暴来临前的隆隆雷声,那么广宁卫城,这片距离青山堡最近的权力中枢,则像是被风暴眼直接扫过,经历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剧烈震动。
在这场震动的中心,广宁卫指挥使司衙门里的经历官——李树德,李经历,无疑是其中最春风得意的人物。
曾几何时,他只是衙门里一个地位不高、负责文书档案、在同僚眼中略显迂腐和边缘化的角色。但现在,他却俨然成了整个广宁卫城里最炙手可热的红人。无论是走在衙门的回廊里,还是在城中的酒楼茶肆,总能看到那些以往对他爱答不理的千户、百户们,远远地就堆起满脸的笑容,热情地拱手作揖,一口一个“李兄”、“李大人”,亲热得仿佛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李经历心中清楚得很,这一切突如其来的尊崇,都源于他当初那个看似不经意、实则经过深思熟虑的“投资”——对顾昭以及那个破败不堪的青山堡的善意与支持。
红山隘口的大捷传来,整个广宁卫先是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难以置信,随即爆发出了滔天的议论。当那份由李经历亲自执笔、经过他妙笔生花的“润色”后,再附上几件从战场上带回来的、货真价实的后金军械作为物证,一同上报给辽东经略司的捷报,最终换来了袁崇焕督师的口头嘉奖时,李经历的声望便达到了顶点。
在那份捷报中,顾昭的勇猛善战、镇北营的以一当十,都被浓墨重彩地描绘,但字里行间,却无处不透露出他李经历“慧眼识珠”、“调度有方”、“为国举才”的潜在功劳。他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坐镇后方、运筹帷幄的伯乐形象,而顾昭,正是他发掘出的那匹千里马。这种写法既彰显了顾昭的功绩,又巧妙地将最大的政治资本揽到了自己身上,可谓是官场文书艺术的巅峰之作。
此刻,他正坐在自己的公房里,慢悠悠地品着一杯上好的雨前龙井,这还是城中王千户刚刚托人送来的。他享受着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心中不由得感慨,人生际遇,当真是奇妙难言。当初仅仅是一念之间的善举,如今却换来了如此惊人的回报。
然而,当一个人沐浴在阳光之下时,总有另一群人,正瑟缩在阴影之中,感受着刺骨的寒意。
与李经历的得意洋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卫所里其他那些旧势力的千户、百户们,此刻他们正被一种巨大的恐慌与不安所笼罩,简直是坐立不安,如坐针毡。
这些人当初是如何看待顾昭的?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一个走了狗屎运才袭了父职的“官二代”,一个守着个鸟不拉屎的破败堡垒、注定要被后金铁骑碾碎的可怜虫。他们中,有人曾公开嘲讽过顾昭的不自量力,有人曾克扣过本该发往青山堡的微薄粮饷,更有甚者,早已盘算着等青山堡被攻破、顾昭战死之后,该如何名正言顺地去瓜分那里的田产和人口。
可谁能想到,这只在他们眼中的待宰羔羊,转眼之间,竟摇身一变,成了一头能够一口咬死后金甲喇额真的猛虎!
一飞冲天的顾昭,就像一座沉重的大山,狠狠地压在了他们的心头。他们不怕顾昭此刻的荣耀,却怕他荣耀之后的“秋后算账”。以那位顾大人在战场上展现出的雷霆手段来看,他绝不像是个会以德报怨的善茬。
于是,一幕幕充满了讽刺意味的场景,开始在广宁卫内外上演。
那些曾经对青山堡不屑一顾的军官们,现在却纷纷备上了他们能拿出的最贵重的厚礼——上好的绸缎、珍稀的药材、成箱的银两,然后派出自己最能言善道的亲信,星夜兼程地赶往青山堡。他们的名义,是去“祝贺顾守备大破顽敌,为我广宁卫争光”,但实际上,每一个派出的人都接到了死命令,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见到顾昭,哪怕是见不到本人,也要把话带到,姿态要放得极低,探探口风,寻求和解。
这股震动,甚至远远超出了广宁卫的范畴,以更快的速度,传递到了商人的世界里。
十三山,晋商乔五爷的秘密货栈。
当乔五爷从一个专为他传递消息的伙计口中,得知红山隘口大捷的详细战况,特别是听到“顾昭阵斩后金甲喇额真阿克敦”这个消息时,他那总是显得有些慵懒的胖脸上,一双眯缝的小眼睛猛地睁开,迸射出骇人的精光!
他手中的紫砂茶壶,因为过度激动而微微颤抖,但他关注的焦点,却早已不在生意本身。他猛地一拍大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嘴里反复念叨着:“大手笔!真是天大的手笔!我乔五看了一辈子的人,这次算是开了眼了!”
他立刻意识到,顾昭的价值,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单纯的、能够提供优质精钢的“供货商”。一个能够以一个卫所之力,正面硬撼并击溃蒙古与后金联军的军阀,一个能让皇太极都感到切肤之痛的人物,这已经不是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合作伙伴了,这是一个冉冉升起的、足以影响辽东未来格局的强大势力!
“备马!备上最好的货物!不,把我们库里所有能动用的现银、粮食、布匹、药材,全部装车!老夫要亲自去一趟青山堡!” 乔五爷当机立断,没有丝毫的犹豫。
这一次,他不再是派手下前往,而是亲自出马。他带来的,不仅仅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丰厚的货物,更带来了一个足以决定顾昭未来走向的、充满了诱惑与风险的提议。
在青山堡那间依然朴素甚至有些简陋的议事厅里,乔五爷屏退了左右,亲自为顾昭沏上了一杯从关内带来的极品大红袍,然后才换上了一副前所未有的郑重表情,开口说道:
“顾大人,您现在,可真是辽东地面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了!这一仗打下来,别说是我,恐怕就连宁远的袁督师和盛京的皇太极,都得把您的名字,刻在心尖上。”
他先是恭维了一句,接着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沉起来:
“但是,顾大人,俗话说得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您打的这一仗太漂亮,但也太扎眼了。您现在缺的,已经不仅仅是钱粮军械这些东西了。这些,只要您需要,我们晋商,别的没有,银子管够!”
他看着顾昭那张年轻却异常平静的脸,一字一句地抛出了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您真正缺的,是朝中的关系,是能为您说话的靠山!我们‘八大蝗’……”他在这里自嘲地用了一个外界对他们的蔑称,“……在辽东做的只是小买卖,真正的大头,还是在京城。我们在兵部、在内-阁那边,多少还有些门路,可以帮您在那些相公、部堂大人们面前递上话,为您疏通关系,将您这泼天的功劳,换成一道朝廷正式的任命,换来一个名正言顺的官身,以及……一块比现在大得多、也富庶得多的地盘!”
乔五爷的这番话,如同一把钥匙,为顾昭打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门外,是更大的权力,更广阔的天地;但同时,也意味着他将被卷入一个比辽东战场更加凶险百倍的、名为“政治”的巨大漩涡之中。
顾昭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入喉,他的眼神,却依旧平静如古井之水,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