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电子厂的危机,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迅速冻结了往日的喧嚣与活力。
生产线虽然仍在运转,但一种无形的低气压笼罩着整个厂区。工人们交谈时压低了声音,眼神中交织着对未来的担忧、对背叛者的愤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那些关于“AI监工”、“数据剥削”的污名化报道,像毒刺一样,悄然损伤着多年建立起来的信任基石。
然而,这种压抑的气氛,在全体员工代表大会召开的那一刻,被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打破了。
大会在厂区最大的礼堂举行,台下黑压压坐满了从管理层到一线操作工的每一个人。
梅小丽站在台上,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回避问题的闪烁其词。
她穿着简洁的工装,面色疲惫却目光清澈,开门见山地讲述了此次数据泄露事件的经过、初步调查结果(隐去了张伟的姓名和具体救助计划),以及集团面临的严峻挑战和外部巨头的恶意。
台下鸦雀无声,只有她清晰而沉稳的声音在回荡。
“……数据,是什么?”小丽抛出了一个问题,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那些想要夺走它的人眼里,它是黄金,是武器,是可以用来控制和剥削的工具。但在我们梅家,它首先应该是我们共同劳动和智慧的结晶!是保证我们产品质量、让我们有饭吃的根本!它不应该成为悬在我们头上的利剑,更不应该成为别人用来离间我们、击垮我们的工具!”
她的话掷地有声,引起了台下细微的骚动和共鸣。
紧接着,她郑重宣读了刚刚由集团工会、职工代表和管理层共同紧急拟定的《梅家集团员工数据权益保障章程》草案。章程明确规定:所有在生产过程中产生的、经过脱敏处理后的匿名化数据,其潜在的使用权和收益权归属于创造这些数据的全体员工集体。未来任何对外授权使用这些数据产生的收益,将按一定比例注入“员工数据权益基金”,用于全体员工的福利改善、技能培训、重大疾病互助等。
同时,她宣布即刻启动“工人数据主权计划”第一期——建立“分布式数据存储备份系统”。
“我们不相信任何单一的、集中的数据库是绝对安全的!”小丽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们要把我们的数据,像种子一样,撒回到我们自己的土壤里!从今天起,我们将与县里的合作社、诚信可靠的农户合作,利用他们闲置的家庭电脑存储空间,将我们的核心生产数据的加密碎片,分布式地存储出去!每一户参与的家庭,都是我们数据堡垒的一块砖,一片瓦!数据不再只存在于冰冷的机房,它存在于我们信任的邻里乡亲的家里!谁想再偷走它,除非他能偷走整个梅林县!”
这番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台下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持续不断的掌声!
工人们脸上的阴霾和疑虑被激动、自豪和一种被尊重的巨大感动所取代。
他们听不懂太复杂的技术术语,但他们听懂了一件事:厂子没有把他们当成随时可以牺牲的“数据燃料”,而是把他们和他们的劳动成果放在了同等重要的位置,甚至要用这种前所未有、带着些草根浪漫主义色彩的方式,来保护他们的共同财产!
“支持梅总!” “保护我们自己的数据!” “跟厂子共渡难关!” 口号声此起彼伏,群情激昂。
一种同仇敌忾、众志成城的氛围迅速凝聚。之前那些污名化的报道,在这种强大的集体认同和主人翁意识面前,显得苍白而可笑。
大会结束后,“分布式数据存储”计划以惊人的效率开始推进。
小艳的合作社率先响应,许多农户在了解了情况后,毫不犹豫地贡献出自家的电脑资源。
阿鹏带领的技术团队日夜兼程,开发适配的轻量级加密和分发软件。这个过程本身,就成了梅家凝聚力的一次盛大展示。
与此同时,小梅负责的舆论反击战线也取得了突破。
她没有选择在国内社交媒体上与对方进行无休止的、容易被淹没的口水战,而是将精心准备的证据和分析报告,直接带到了在新加坡举办的一个亚洲数字权利与伦理高峰论坛上。
在论坛上,她身着得体的职业装,以流利的英语,冷静而清晰地阐述了梅家遭遇的数据窃取和舆论构陷事件。
她没有过多情绪化的控诉,而是将焦点放在了“数据主权”、“技术伦理”和“跨国资本对本土中小企业的技术掠夺”这些更具全球关注度的议题上。
她展示了“腾云科技”在背后搜集县域经济数据的可疑行为模式,以及其与那家煽动性媒体之间若隐若现的资金关联。
“……他们试图用数据和算法,为我们这样的企业戴上枷锁,为我们工人辛勤劳动创造的成果贴上价格标签。”小梅的声音通过同声传译,回荡在汇聚了各国学者、议员、 NGo 代表的会场,“但这不仅仅是商业竞争,这是对数字经济时代公平正义的发问!我们选择用分布式技术来扞卫我们的数字领土,用员工数据主权来回应所谓的‘数据剥削’。我们相信,技术的未来,不应由少数巨头的贪婪所定义,而应由无数普通劳动者和创新者共同书写!”
她的发言,以其独特的视角和坚实的案例支撑,引起了巨大反响。
特别是几位来自欧洲的议员,他们对美国科技巨头的数据垄断本就心存警惕,小梅的演讲为他们提供了一个观察中国本土企业抗争的鲜活样本,尽管动机复杂,但客观上为梅家赢得了重要的国际声援和舆论关注度。
相关报道开始出现在一些国际财经和科技媒体上,虽然篇幅不大,但足以对“腾云科技”的国际形象造成一定的压力。
也正是在这种内外压力交织、梅家展现出惊人韧性的时刻,阿鹏决定不再等待。
他根据技术追踪到的模糊线索和小艳提供的地址信息,只身前往邻市,在一家嘈杂的网吧里,找到了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正对着屏幕疯狂调试代码的张伟。
网吧污浊的空气和嘈杂的游戏音效仿佛是两个世界。
阿鹏走到张伟身后,静静地看着他。
张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头,看到阿鹏的瞬间,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手指僵在键盘上。
没有预想中的激烈争吵或扭打。
两个曾经并肩作战的技术伙伴,在弥漫着泡面味和烟味的狭窄空间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为什么?”阿鹏最终先开了口,声音干涩,带着深深的失望和痛苦。
张伟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低下头,双手插进油腻的头发里。
“是为了钱给阿姨治病,对吗?”阿鹏逼近一步,压低声音,“厂里已经知道了。工会和合作社已经派人联系了医院,正在评估救助方案!你为什么不相信厂里?为什么不相信我们?!”
张伟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充满了绝望、羞愧和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相信?怎么相信?那点救助够干嘛的?肾源呢?后续治疗呢?那是无底洞!他们(腾云)答应了我,只要拿到东西,一次性给我足够治好我妈、还能让我们后半生无忧的钱!我有的选吗?!阿鹏,你没被逼到绝路上,你不懂!”
“我不懂?”阿鹏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我懂的是做人要有底线!我懂的是梅总当年怎么栽培的我们!我懂的是你这样做,不仅毁了厂子,更是毁了所有信任你的工友!你让你妈以后怎么抬头做人?!”
他甩开张伟,从手机里调出几张照片,是全体员工大会上工人们群情激奋的画面,是合作社农户们签字同意提供存储空间的画面,甚至还有一张是技术部的同事熬夜维护系统的疲惫身影。
“你看看!你看看因为你,大家现在都在经历什么?又在做什么?厂子没有放弃!大家更没有放弃!我们在用我们自己的方式战斗!而你呢?你就躲在暗处,帮着外人捅自己人刀子?这就是你给你妈挣的救命钱?这钱她能用得安心吗?!”
张伟看着那些照片,尤其是看到那些熟悉的工友面孔上坚定而信任的表情,他的心理防线开始剧烈地动摇。
羞愧、悔恨、恐惧像潮水般淹没了他。
他瘫坐在脏兮兮的电脑椅上,双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他们……他们手里有我把柄……第一次传递测试芯片出去的证据……如果我不继续干,他们就会把我送进去……我妈就彻底没人管了……”他断断续续地哭诉着,像个走投无路的孩子。
阿鹏看着他,心中的愤怒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悲悯所取代。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梅总她们……已经在想办法帮你妈了。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把证据交出来,将功补过。厂子……或许还能给你一个机会。就算最后法律饶不了你,至少……你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得让你妈知道,她的儿子,不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长时间的沉默。
网吧的喧嚣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最终,张伟缓缓抬起头,脸上泪水和污渍混成一团,但眼神里那种疯狂的绝望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弱的决绝。
他颤抖着手,从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加密的U盘,塞进阿鹏手里。
“这……这是他们让我窃取‘慧眼’核心算法的几次远程操作记录……还有……一部分他们内部通讯的截屏……不全,但……应该有用。”他声音沙哑,几乎听不清,“告诉梅总……我对不起她……对不起大家……”
阿鹏紧紧攥住那枚小小的U盘,感觉它重如千钧。
这不仅仅是证据,更是一个迷失灵魂在悬崖边的艰难回归。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是用力拍了拍张伟的肩膀,转身迅速离开了网吧,融入了外面熙攘的人流。
他知道,战斗远未结束,但这枚U盘,或许就是撕开对方防线、为梅家赢得喘息之机的第一道曙光。
数据的反击,不仅在技术层面构建了分布式堡垒,在舆论战场赢得了国际关注,更在人心向背的较量中,撬动了一丝裂缝。希望,正从这裂缝中艰难地透出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