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绵绵密密下了三日,仍不见停歇的迹象。沈云裳独坐窗前,望着檐下成串的雨珠,手中紧紧攥着一只褪色的香囊。那是宋青书去年赠她的,里头装着安神的草药,如今香气早已散尽,只剩下回忆的余味。
窗外的芍药在雨中瑟瑟发抖,残红落了一地,像是谁破碎的心事。她想起宋青书送她这香囊时说的话:若夜不能寐,便闻一闻,这里头的草药都是我亲手配的。
那时她刚入贾府不久,夜夜难眠。他每隔七日便会来请平安脉,每次都带着新配的草药。有时是香囊,有时是药枕,有时只是一小包桂花糖。
姨娘。丫鬟秋纹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欲言又止,方才听前院的小厮说,宋大夫的医馆...听说前日又被官府查了,说是药材来路不明。
沈云裳指尖一颤,香囊险些落地。这是本月第三次了。自画舫那夜后,贾世清虽未明说,却处处针对宋青书。她心知肚明,这是警告,更是试探。
备轿。她忽然起身,去当铺。
秋纹惊慌地抬头:姨娘,外头雨这么大,您这是...
快去!她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急促。
雨中的金陵城格外冷清,青石板路上积水深深,轿子每走一步都溅起细碎的水花。沈云裳裹紧斗篷,却仍觉得寒意刺骨。她想起昨夜偷听到的对话——贾世清与管家的密谈,说要让宋青书在金陵再无立足之地。
...
...不过一个穷大夫,也敢觊觎我贾世清的人。
...
...老爷放心,已经打点好了,保管他的医馆开不过这个月。
...若是他还不知进退,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
那些话语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的心。她知道,贾世清这次是动了真怒。
轿子在熟悉的当铺前停下。沈云裳深吸一口气,掀帘下轿。掌柜见她来了,默默取出一只锦盒。
夫人确定要当?掌柜迟疑道,这可是您最后一件像样的首饰了。
盒中躺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是母亲留给她的嫁妆。翠羽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流光溢彩,像极了母亲生前温柔的眼眸。她记得母亲临终前将这支步摇交到她手中,说:云裳,这是娘最心爱的首饰,将来你出嫁时戴上,定会幸福美满。
可如今...
她斩钉截铁,要现银。
掌柜叹了口气,取出戥子细细称量:这支步摇工艺精湛,翠羽也是上等货色。按市价可当八百两,但眼下行情不好,最多只能给六百两。
六百两就六百两。她毫不犹豫。
捧着沉甸甸的银票从当铺出来时,雨势正猛。她命轿夫绕道城西,在一家新开的医馆前停下。
济世堂三个大字在雨中显得格外清瘦。她透过雨帘望去,只见宋青书正在堂内为一位老妇人诊脉。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青布长衫,袖口已经磨得发白,但依旧浆洗得干干净净。他的眉目专注,神情温和,时不时对老妇人说些什么,那老妇人便连连点头。
她注意到他瘦了,青布长衫显得空荡荡的,但脊背依然挺直。医馆里人来人往,大多是些布衣百姓。有个孩童哭闹不止,他从柜台里取出一块饴糖,那孩子立刻破涕为笑。
这一幕让她心头酸涩。这就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济世救人,不问贵贱。
秋纹,她轻声吩咐,等关店后,你从后门进去,把这银票交给宋大夫。记住,绝不能让人看见。
秋纹接过银票,担忧地看着她:姨娘,若是让老爷知道...
我自有分寸。她打断道,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忙碌的身影。
回府的路上,雨声敲打着轿顶,像是催命的鼓点。她想起很多往事——第一次见宋青书时,她刚入贾府,水土不服加上心中郁结,一病就是半月。他来诊脉时,她正对着窗外发呆。
夫人可是想家了?他轻声问。
就这一句话,让她泪如雨下。
从那以后,他每次来请脉,都会带些小玩意儿给她解闷。有时是一本医书,有时是一包糖果,更多时候是这些安神的香囊。
她知道自己的心意,也明白他的情意。但她是贾府的姨娘,他是悬壶济世的大夫,这本就是不该有的缘分。
轿子在贾府角门停下。她刚下轿,就看见贾世清站在廊下,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
这么大的雨,去哪儿了?他语气随意,眼神却锐利如刀。
她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闲来无事,去逛逛绸缎庄。
逛逛?他轻笑,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那这是什么?
正是她今日当掉步摇换来的银票!
她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原来他早就派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老爷这是何意?
我倒是要问你,他猛地拍案,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偷偷接济外男,是何用意?沈云裳,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她咬紧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却浑然不觉。
不过...贾世清忽然缓和语气,你若肯乖乖听话,这事我可以当做不知。
他走近她,手指抚上她的脸颊。那触感冰凉,让她想起毒蛇的信子。
三日后,李公子要来府上做客。他的呼吸喷在她耳畔,你知道该怎么做。
她浑身僵硬,像是被冻住的冰雕。李承泽,兵部尚书之子,她名义上的未婚夫。这桩婚事是贾世清一手促成,为的是攀附权贵。而她,不过是这场交易中的筹码。
就在他的手探向她衣带的瞬间,她忽然道:若我答应,你可能保证不再为难宋青书?
贾世清的动作顿住,眼中闪过一丝得色:自然。只要他安分守己,我自然不会与他计较。
这一夜,红绡帐暖,鸳鸯被冷。沈云裳如同木偶般任他摆布,泪水无声浸湿枕畔。黑暗中,她听见贾世清满足的叹息,像是野兽饱餐后的餍足。
事后,他披衣起身,点亮烛火,细细打量她苍白的面容。
早这么听话不就好了?他轻佻地捏了捏她的脸颊,记住,你永远是我贾世清的人。就算将来嫁到李家,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她闭上眼,不愿看他得意的嘴脸。
次日清晨,她早早醒来,看着身旁熟睡的贾世清,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轻轻下床,走到妆台前,铜镜中的女子面色惨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
你醒了?贾世清忽然睁眼,目光清明得不像刚醒之人,既然醒了,就好好准备三日后的事。
他起身穿衣,语气轻快:李公子喜欢听琴,你好好练练那曲《凤求凰》。记得穿那件水红色的裙子,他上次夸过好看。
她怔怔看着帐顶,忽然想起小时候养过的一只画眉。那鸟儿被关在金丝笼里,日日啼血,最终撞笼而死。母亲说:这鸟儿性子太烈,宁可死也不愿被囚禁。
如今,她也成了笼中鸟,却连求死的勇气都没有。
三日后,李承泽如期而至。这次不是在正厅,而是在贾世清书房旁的小花厅——一个更私密,更暧昧的所在。
云裳,给李公子斟酒。贾世清吩咐道,语气亲昵得令人作呕。
她执起酒壶,手指微颤。李承泽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那眼神中有欣赏,有怜悯,更有一种志在必得的笃定。
听闻姨娘琴艺精湛,李承泽浅啜一口酒,不知今日可否有幸聆听?
她望向贾世清,见他微微颔首,只得走到琴案前。
《凤求凰》的曲调从指间流淌而出。她想起第一次学这首曲子时,母亲曾说:这是求爱之曲,将来要弹给心爱之人听。
而今,她却要弹给一个陌生人。
曲至半酣,贾世清忽然起身:二位稍坐,我去取一壶好酒。
他离去时,意味深长地看了沈云裳一眼。
花厅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李承泽走近琴案,俯身细听。他的影子笼罩着她,带着压迫感。
沈姑娘可知,他忽然低声道,这首曲子,让我想起一个人。
琴音微乱。
三年前,我在寒山寺养病,遇见一个采药女子。他的声音如梦似幻,那日雨很大,她在檐下避雨,哼的正是这首《凤求凰》。
沈云裳指尖一顿,琴声戛然而止。
那女子...
就是你。李承泽直视她的眼睛,那日你戴着帷帽,但我记得你的声音。后来我派人查了很久,才知道你是沈家的小姐。
她猛然想起,三年前她确实去过寒山寺为母亲祈福。那日雨大,她曾在檐下小憩,随口哼了几句曲子。没想到,这一幕竟被人记了三年。
所以这桩婚事...
是我求来的。他坦然道,从那天起,我就在找你。得知你被迫嫁给贾世清做妾,我...我很后悔没有早点找到你。
真相大白,她却只觉得浑身发冷。原来所谓的家族联姻,背后竟藏着这样的执念。
可惜,她轻抚琴弦,物是人非。
我不在乎。李承泽握住她的手,跟我走,我可以给你想要的生活。贾世清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他不能给的,我也能给。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贾世清站在门口,脸上挂着虚伪的笑:二位相谈甚欢啊。
沈云裳迅速抽回手,心跳如擂鼓。
送走李承泽后,贾世清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他冷笑,既然如此,婚事就定在下月初六。
老爷答应过...
我是答应过不为难他。贾世清打断她,但若是他自己不识相,就怪不得我了。
他递来一封信。信上是宋青书的笔迹,约她三日后在城外紫竹林相见。
这信怎么会在你手里?
这你不必知道。贾世清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你只需记住,若敢赴约,我让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三日后,沈云裳终究没有赴约。
她站在府中最高的望月楼上,望向紫竹林的方向。秋风萧瑟,竹涛如泣。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她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在竹林外徘徊,最终黯然离去。那背影孤单而决绝,像是要永远走出她的生命。
看够了?贾世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从今往后,你与他,桥归桥,路归路。
她闭上眼,任由泪水滑落。
当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尾鱼,在秦淮河里奋力游着。就在快要游出河道时,一张大网从天而降。挣扎中,她看见贾世清在岸上冷笑,而宋青书在另一条船上,拼命划向她...
醒来时,枕畔已湿透。
窗外,秋雨依旧。她取出那只香囊,轻轻摩挲。草药的气息早已散尽,只剩下回忆的余味。
忽然,她发现香囊内侧绣着一行小字,从前竟未留意: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是宋青书的笔迹。这句诗出自曹植的《七哀诗》,下一句是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她将香囊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一丝余温。雨声渐密,像是为这场无疾而终的情缘奏响的挽歌。
而前路,依旧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