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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房大火后的贾府,如同被狂风骤雨蹂躏过的荷塘,表面残破,内里更是淤泥翻涌,暗流湍急。焦黑的废墟像一块丑陋的伤疤,烙在雕梁画栋的府邸之中,无声地昭示着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灾难。空气中弥漫的烟尘味经久不散,吸入肺腑,带着一股子焦糊与阴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下人们行色匆匆,眉眼低垂,不敢高声言语,生怕触怒了正处于盛怒边缘的老爷。往日里那些偷奸耍滑、嚼舌根子的行径,此刻也收敛得无影无踪,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如同密不透风的网,笼罩着整个府邸。

沈云裳回到自己居住的“锦瑟院”,院门紧闭,隔绝了外间的喧嚣与窥探。染墨吃了药,发了汗,热度退了些,正昏昏沉沉地睡着。沈云裳屏退了其他两个粗使丫鬟,只留自己在内室窗前坐下。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一夜未眠,加上精神的高度紧绷,让她感到一阵阵虚脱般的疲惫,但大脑却异常清醒,飞速运转着。

火起得蹊跷,那个“女性黑影”更是将祸水引向了内宅。贾世清盛怒之下,必定会彻查,而这深宅大院里的明枪暗箭,也必将借此机会倾泻而出。谁会是被推出来的“池鱼”?谁又是幕后真正的“纵火者”?

她想起陆月柔昨夜那过于精致的妆容和不合时宜的抱怨,想起秦玉娥听到“西头库房”时那一闪而过的紧张,想起那只来历不明的紫檀木匣……线索纷乱如麻,却似乎都指向一个方向——这场火,是为了掩盖某个秘密,而这个秘密,很可能与贾世清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往来,或者府内某些人的私利密切相关。

“吱呀”一声轻响,院门似乎被推开了。沈云裳心神一凛,放下茶杯,凝神细听。脚步声很轻,带着几分试探,不是她院里丫鬟的步子。

“云裳妹妹可在?”一个娇柔做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是陆月柔身边的大丫鬟,翠珠。

沈云裳眸光微沉,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襟,缓步走到外间,打开了房门。只见翠珠端着一个小巧的食盒,站在门口,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翠珠姐姐?这么早,有何事?”沈云裳语气平淡,侧身让她进来。

翠珠将食盒放在桌上,笑道:“我们姨娘惦记着妹妹,说昨夜受了惊吓,怕是没歇息好,特意让厨房炖了安神补气的燕窝粥,让奴婢给妹妹送来。”她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沈云裳的神色和屋内的陈设。

“有劳陆姨娘费心,姐姐替我多谢姨娘美意。”沈云裳微微颔首,并未去动那食盒。

翠珠见状,也不在意,往前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道:“妹妹昨夜也在火场那边吧?真是吓死人了!听说……老爷大发雷霆,正在前院亲自审问库房的看守和昨夜巡夜的人呢,动静可大了。”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还听说,有人瞧见起火前,有个身影在库房附近鬼鬼祟祟的,像是个女子……唉,这府里,怕是要不太平了。”

沈云裳心中冷笑,陆月柔这是派人来探口风,顺便再添一把火,暗示那“黑影”可能与内宅女眷有关。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道:“天灾人祸,谁也无法预料。老爷明察秋毫,想必会查个水落石出,还府里一个清净。”

翠珠见她滴水不漏,讪讪地笑了笑,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告辞离去。

送走翠珠,沈云裳看着那碗犹自冒着热气的燕窝粥,眼神冰冷。陆月柔此举,无非是想搅浑水,或许还想试探她是否知道些什么。她必须更加谨慎。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前院便传来了消息。贾世清动用了家法,几个库房看守和巡夜头目被打得皮开肉绽,却依旧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个声称看到“女性黑影”的老苍,被反复盘问,吓得语无伦次,一会儿说看身形像是年轻的,一会儿又说没看清,可能是个婆子,线索几乎断了。

贾世清的怒火无处发泄,府中气氛愈发凝重。就在这时,管家贾忠似乎“偶然”想起一事,战战兢兢地回禀道:“老爷,老奴……老奴想起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贾世清不耐烦地喝道。

贾忠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起火前约莫半个时辰,老奴好像……好像看见沈姨娘身边的染墨姑娘,在通往库房那边的西苑小径上出现过,行色匆匆的……”

“沈云裳?”贾世清眉头猛地一拧。那个平日里安分守己、甚至有些清冷的没落官家女?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内宅。沈云裳正在窗下看书,实则心神不宁,就见秦玉娥身边的管事嬷嬷带着两个粗壮的婆子,面色严肃地走了进来。

“沈姨娘,”管事嬷嬷语气还算客气,眼神却带着审视,“老爷请姨娘去前院书房问话。”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沈云裳放下书卷,心中并无太多意外,只有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之感。她平静地站起身:“容我更衣。”

换了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未施粉黛,沈云裳随着管事嬷嬷来到了前院书房。这是她第二次踏入这里,第一次是她被一顶小轿抬入贾府的那天。书房内陈设依旧奢华,紫檀木大案,博古架上珍玩罗列,但此刻却弥漫着一股低气压。

贾世清端坐于大案之后,面色阴沉,目光如刀子般落在她身上。秦玉娥坐在下首一侧,手中捻着佛珠,眼帘低垂,看不清神色。陆月柔竟然也在,坐在另一侧,拿着绣帕轻轻擦拭着眼角,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奴婢沈氏,给老爷、夫人请安。”沈云裳屈膝行礼,姿态从容。

“沈氏,”贾世清的声音冷硬,“昨夜库房走水之前,你身在何处?在做些什么?”

沈云裳抬头,目光清正,不卑不亢:“回老爷,昨夜奴婢一直在锦瑟院中。丫鬟染墨染了风寒,奴婢在旁照料,直至听闻走水之声才出门查看。此事,锦瑟院内的丫鬟皆可作证。”

“哦?一直在院中?”贾世清冷哼一声,“那为何有人看见你的丫鬟染墨,在起火前出现在库房附近?”

沈云裳心中微紧,果然牵扯到了染墨。她面上依旧平静:“老爷明鉴,染墨自前日起便卧病在床,发热咳嗽,连房门都未曾出过,如何能去库房那边?若老爷不信,可即刻传唤大夫查验。至于何人所见,奴婢恳请与之当面对质,以免有人蓄意构陷,混淆视听。”她的话语清晰有力,直接将矛头引向了“构陷”。

陆月柔在一旁幽幽开口:“云裳妹妹也别急着撇清,这丫头是你的心腹,她做了什么,未必会事事都向你禀报。说不定,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或者……自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她意有所指,目光瞟向沈云裳,又迅速收回。

秦玉娥终于抬起眼皮,看了陆月柔一眼,淡淡道:“陆姨娘,无凭无据,不可妄加揣测。老爷自有决断。”她的话看似公允,却并未直接为沈云裳辩护。

贾世清盯着沈云裳,似乎在衡量她话中的真假。他自然不信沈云裳有胆量纵火,但若真是她的丫鬟牵扯其中,那她也脱不了干系。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尽快找到一个“凶手”来平息事态,挽回损失,震慑府内。

“搜院!”贾世清沉声下令,“贾忠,带人去锦瑟院,仔细地搜!看看有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沈云裳心头一沉。搜院,这是极大的羞辱,也意味着贾世清并未完全相信她。但她无法反抗,只能垂下眼睑,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贾忠带着人匆匆而去。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陆月柔偶尔发出的细微抽泣声,显得格外刺耳。秦玉娥依旧捻着佛珠,仿佛置身事外。沈云裳能感受到贾世清那审视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自己身上,如同实质。

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刻都如同煎熬。

约莫半个时辰后,贾忠回来了,脸色有些古怪,手中捧着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

“老爷,在……在锦瑟院沈姨娘寝室窗台外的花盆底下,找到了这个。”贾忠将东西呈上。

布包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支赤金点翠蝴蝶簪子,簪身沾着些许烟灰,蝴蝶翅膀上镶嵌的细小宝石,在光线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

这支簪子,沈云裳认得。是前几日贾世清心情好时,赏给陆月柔的!据说是新得的款式,陆月柔当时还特意戴出来炫耀过。

“这……”陆月柔猛地站起身,指着那簪子,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这、这不是老爷前几日才赏给妾身的簪子吗?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妹妹的院子里?还……还沾了灰……”

她转而看向沈云裳,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声音颤抖,带着哭腔:“妹妹!我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要指使你的丫鬟偷我的簪子?难道……难道昨夜库房失火,也与你有关不成?你就这般恨我,恨贾府吗?”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疾风骤雨,将“偷窃”和“纵火”的罪名,狠狠扣在了沈云裳的头上。人证(虽未直接指认,但贾忠的话暗示了染墨),物证(陆月柔的簪子出现在她院中),似乎都指向了她。

秦玉娥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了下来,看向沈云裳的目光带着一丝复杂难辨的意味。

贾世清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猛地一拍桌子,怒喝道:“沈氏!你还有何话说?!”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沈云裳身上,怀疑、审视、幸灾乐祸、冷漠……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向她。她成了那被殃及的“池鱼”,而真正的“萧墙之祸”,却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

沈云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这是陆月柔,或者还有其他人,精心设计的圈套。目标或许本不是她,但她恰好成了那个最适合顶罪的人选——身份低微,无依无靠,又恰好有个生病的丫鬟可以被利用。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直视贾世清,一字一句道:“老爷,这支簪子,奴婢从未见过,更不知它为何会出现在奴婢院中。染墨病重,绝无可能外出行窃。至于纵火,”她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凛然,“奴婢入府以来,谨守本分,从未行差踏错,更无理由做此等毁灭贾府根基之事!此等栽赃陷害之举,还请老爷明察!奴婢恳请老爷,细查这支簪子是何人、何时放入奴婢院中,又是何人指证染墨行踪,其中必有破绽!”

她的反驳掷地有声,在压抑的书房内回荡。她没有哭诉委屈,而是直指核心——栽赃陷害。她将问题抛回给了贾世清,也点出了事件中的疑点。

贾世清目光闪烁,怒火稍敛,陷入了沉思。他并非完全昏聩,沈云裳的反应和言辞,确实不像心虚之人。而且,将纵火这等大事归结于一个内宅妾室,似乎也有些牵强。但物证在此,众目睽睽,他若轻易放过,如何服众?如何维持他一家之主的威严?

陆月柔见贾世清犹豫,心中暗急,连忙哭道:“老爷!证据确凿,妹妹她这是巧言令色,意图脱罪啊!您可不能被她骗了!”

秦玉娥此时缓缓开口:“老爷,此事关系重大,确需谨慎。既然沈姨娘喊冤,不如将相关人等都拘来,细细审问。尤其是那染墨,以及……最先提及看到染墨行踪的人。”她的话,看似公允,却隐隐将调查的方向又拨正了一些。

贾世清沉吟片刻,最终下令:“将沈氏禁足锦瑟院,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出入!染墨单独关押,严加看管!贾忠,给本王仔细查,所有接触过这支簪子的人,所有昨夜在库房附近出现过的下人,一个一个给本王盘问清楚!”

他没有立刻给沈云裳定罪,但禁足和关押染墨,已然是将她视作了重大嫌疑人。

沈云裳被婆子“护送”回锦瑟院,院门从外面被锁上,如同囚笼。她站在院中,看着四四方方的天空,心中一片冰寒。她知道,暂时的安全不代表脱罪,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陆月柔为何要陷害她?是为了除掉一个潜在的对手,还是为了掩盖她自己的罪行?那只紫檀木匣,又在谁的手中?

“池鱼”已殃及,而“萧墙”之内的祸患,正随着这场看似扑灭的大火,悄然蔓延,等待着下一个爆发的时机。她必须在这囚笼之中,寻到破局之法,否则,等待她的,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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