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粪肥风波虽然被秦建国暂时压了下去,但就像在看似平静的冰面上凿开了一道裂痕,底下涌动着不安的暗流。周伟、李卫东、孙小海三人,明显对靠山屯的规矩和劳动强度产生了更深的抵触。他们不再公开顶撞,但消极怠工、偷奸耍滑的情况时有发生,工分自然也落在了后面。相比之下,张志军和王振华逐渐适应,虽然辛苦,却也在咬牙坚持。林静在沈念秋的引导下,开始帮忙整理卫生所的药材,脸上偶尔能看到一丝专注的光彩。苏梦依旧独来独往,像一只栖息在陌生枝头的孤鸟,与周遭格格不入。
秦建国和沈念秋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们深知,对于周伟这样背景特殊、性格桀骜的知青,简单的批评或者硬碰硬的处罚,效果有限,甚至可能激化矛盾。必须用一种更讲究策略,更能触及他们根本利益的方式,让他们真正感到忌惮。
晚上,在大队部那盏摇曳的煤油灯下,秦建国、沈念秋和赵大山开了个小会。
“这几个刺头,尤其是那个周伟,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带坏风气!”赵大山敲着烟袋锅,眉头紧锁,“实在不行,俺看就得开个大会,狠狠批评一顿,扣光工分!”
沈念秋轻轻摇头,语气温和却坚定:“老支书,批评和扣工分,对于要面子、怕吃苦的年轻人或许有用,但对周伟这种……他可能反而会觉得是种‘荣誉’,加剧他的对抗心理。他依仗的,无非是县里那点若有若无的关系,觉得我们不敢拿他怎么样。”
秦建国推了推眼镜,接口道:“念秋说得对。我们需要一种方式,既符合政策程序,又能直接撼动他自以为是的‘护身符’。公社既然把管理权交给了我们,我们就要用好。我建议,建立一个‘问题知青预警与退回机制’。”
“退回机制?”赵大山一愣。
“对,”秦建国拿出一份他起草的文件草稿,“不是真要退回,而是作为一种最严厉的警示手段。我们会为每个知青建立一份行为档案,详细记录出工、纪律、思想动态等。对于屡教不改者,经过屯党支部和知青管理小组评估,可以启动预警程序。第一次严重警告,第二次,出具《靠山屯知青表现评估及退回意见书》。”
沈念秋补充道:“这封退回信,会详细罗列该知青在屯里的具体问题、违反细则的条款、以及屯委会认为其不适合继续留在靠山屯接受再教育的正式意见。信,会交给本人过目,并告知,若再无改善,第三次将直接报送公社知青办及其原籍单位,同时抄送其可能存在的‘关系方’。”
赵大山琢磨了一会儿,眼睛渐渐亮了:“俺明白了!这招高啊!信一写,白纸黑字,那就是正式的文书!给他本人看,就等于把他那点见不得光的依仗摆到了明面上,戳破他那层自以为是的‘保护罩’!他舅舅要真是在县里有点头脸的,看到这种信,为了避嫌,恐怕非但不会保他,还得第一个批评他!”
“正是这个道理。”秦建国点头,“我们要让他清楚,在靠山屯,能评价他、决定他去留的,不是县里哪个舅舅,而是屯里的规矩和他自己的表现。这封信,就是悬在他头上的剑,落不落下,取决于他自己。”
方案定了下来。没过几天,机会就来了。
春耕前的准备工作千头万绪,除了积肥,还要清理水渠淤泥。这天,任务分配到了清理一段靠近山脚的引水渠。周伟、李卫东、孙小海被分在一组,由猛子带队。
干到半晌,周伟又开始叫苦不迭,嫌水渠里残留的冰水冰冷刺骨,嫌淤泥脏臭。他磨磨蹭蹭,效率极低,还时不时说几句怪话,影响其他人。猛子提醒了他几次,他反而阴阳怪气地说:“猛子哥,你积极性高,你多干点,给我们做个榜样嘛!”
李卫东和孙小海在一旁窃笑。
猛子气得脸色发红,但记着秦建国的交代,没有发作,只是埋头自己多干,并把情况如实记在了当天的工作记录上。
晚上评工分的时候,秦建国拿着记录,当着所有知青和部分社员代表的面,点了周伟的名。
“周伟,今天清理水渠,你的工作量不足定额的一半,而且消极怠工,影响小组进度。根据细则第六条,扣罚你今天一半工分,并提出第一次严重警告。”秦建国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周伟“噌”地站起来,脸上挂不住:“秦技术,你凭什么……”
“凭工作记录,凭带班社员的反映,也凭大家有目共睹。”秦建国打断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李卫东和孙小海,“你们俩也一样,工作量不达标,各扣三成工分。有没有意见?”
李卫东和孙小海在秦建国的目光下缩了缩脖子,没敢吱声。
周伟胸膛起伏,梗着脖子,还想争辩。
秦建国却没再给他机会,继续说道:“周伟,这是第一次正式警告。我记得我说过,靠山屯有靠山屯的规矩。今天,我再明确一下我的原则。”他顿了顿,目光锁定周伟,“我会给你三次机会。这,是第一次。三次之后,我不管你的背后是谁,也不管你是从哪来的,我会让你知道,不守规矩、不服管理的后果。”
他的话掷地有声,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回荡。所有人都听出了这话里的分量。周伟张了张嘴,看着秦建国那毫无波澜却深不见底的眼睛,一股莫名的寒意突然从心底冒起,他最终悻悻地坐了下去,没再说话。
这次当众警告和扣罚工分,让周伟安分了两天。但他内心的不服和怨气并未消散,只是暂时压抑着。他总觉得秦建国是在吓唬他,他不信这个小小的靠山屯,真敢把他这个“有关系”的人怎么样。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他第二次犯错。
春耕即将开始,屯里组织人力往田里运送发酵好的粪肥。用的是独轮车,要走一段不短的坡路。这活计需要技术和力气,掌握不好平衡很容易翻车。
周伟推着一车粪肥,心里憋着气,脚下也没留神,在一个土坎上车子一歪,连人带车翻进了路边的沟里。粪肥撒了一地,独轮车的一个轮毂也撞得有些变形。
这本身算是个意外,如果他能及时爬起来,和大家一起把现场收拾好,把车子检查修理一下,倒也问题不大。但周伟摔了这一跤,浑身沾满污秽,又羞又怒,爬起身来,不是先去扶车收拾,而是狠狠地踹了那变形的独轮车一脚,骂骂咧咧:“什么破玩意儿!这他妈是人干的活吗?”
这一脚,让原本只是轻微变形的轮毂,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裂开了一道明显的缝隙。这车,暂时是没法用了。
负责运输队的孙石头正好看到这一幕,火冒三丈地冲过来:“周伟!你干啥呢!自己不小心翻了车,还拿公家东西撒气?这车要是坏了,耽误了送肥,你负得起责吗?”
周伟正在气头上,反唇相讥:“一辆破车而已!坏了就坏了!大不了我赔!”
“赔?你说得轻巧!这是春耕要紧的时候,耽误了时辰,你赔得起吗?”孙石头气得脸红脖子粗。
两人吵嚷起来,吸引了周围劳作的社员和知青。张志军和王振华想过来劝解,被周伟蛮横地推开。李卫东和孙小海则在一旁帮腔,场面一度混乱。
秦建国和沈念秋闻讯赶来。了解了事情经过,又仔细查看了那辆损坏的独轮车。秦建国的脸色沉了下来。这一次,不仅仅是消极怠工,更是公然损坏集体财产,性质要严重得多。
他没有当场发作,只是让孙石头先安排人把撒落的粪肥收拢,用其他车子继续运输,然后把损坏的车子送回仓库。然后,他目光平静地看向梗着脖子的周伟,只说了一句:“周伟,晚上收工后,到大队部来一趟。”又看了看李卫东和孙小海,“你们俩也来。”
当晚,大队部里气氛凝重。赵大山、秦建国、沈念秋都在。
秦建国没有绕圈子,直接开口:“周伟,今天你无故损坏集体农具,事后态度恶劣,拒不认错,还煽动他人对抗管理。这是第二次严重错误。”
周伟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一副“你能拿我怎样”的姿态。
秦建国不再看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信,铺在桌子上。煤油灯的光线下,信纸上《靠山屯知青表现评估及退回意见书》几个毛笔字格外醒目。
“这是根据你的表现,屯党支部和知青管理小组形成的初步意见。”秦建国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一样敲在周伟心上,“里面详细记录了你自来到靠山屯后的种种行为,包括多次消极怠工、不服从管理、公开顶撞带班社员,以及今天损坏公物、态度恶劣的事实。我们认为,你的表现,不符合一名下乡知青的基本要求,也未能体现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诚意。”
周伟的脸色微微变了,他忍不住瞟向那封信。
秦建国拿起信,却没有递给他,而是继续说道:“按照程序,这封信,本应在你第三次犯错时,直接报送公社、你的原籍学校,并且,”他特意加重了语气,“抄送一份给你在县里的舅舅单位组织科。我相信,你舅舅作为国家干部,一定会理解并支持我们基层的工作,对他外甥的表现,也会有一个公正的评价。”
“你……你调查我?”周伟猛地抬头,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他最大的依仗,就是那个在县里工作的舅舅,虽然关系不算多硬,但一直是他吹嘘和自以为是的资本。如今被秦建国当面点破,还要把这种“劣迹信”抄送到舅舅单位,这简直是要把他的脸皮,连同他舅舅那点脸面,一起扒下来踩在地上!
“不是调查,是正常的工作程序。”沈念秋温和却不容置疑地开口,“我们需要全面了解每一位知青的情况,包括可能存在的家庭和社会关系,以便更好地进行管理和教育。这封信,是我们对你负责,也是对把你交给我们的组织负责。”
秦建国终于将那份信递到了周伟面前:“现在,这封信,交给你本人过目。你可以带回去,好好看看里面列举的事实是否准确。也可以,想办法把它交给你认为能帮到伱的人。”
周伟的手有些颤抖地接过那封信。薄薄的几页纸,此刻却仿佛有千斤重。他快速地扫视着上面的内容,越看心越凉。里面记录的时间、地点、事件、甚至他说过的一些怪话,都清清楚楚,无可辩驳。这绝不是临时起意吓唬他,而是早有准备,证据确凿!
如果真的让舅舅看到这封信……周伟不敢想下去。舅舅是个极爱面子、谨小慎微的人,如果知道自己在下面如此胡作非为,还闹到了要被退回、甚至通报到他单位的程度,恐怕非但不会保自己,一顿严厉的斥责是免不了的,甚至可能为了划清界限,要求公社对自己处理得更严厉!
秦建国看着他变幻不定的脸色,知道这步棋走对了。他缓缓说道:“信,你拿走。这是第二次机会,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是靠自己的表现,在靠山屯扎下根,挣一份堂堂正正的前程;还是继续混日子,等着这封信被正式报送,然后背着被退回的档案,灰头土脸地离开,甚至影响到你的家人——你自己决定。”
周伟拿着那封信,手指用力得几乎要将信纸捏破。他脸上的桀骜不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挣扎。他看了看旁边同样脸色发白的李卫东和孙小海,又看了看面色严肃的赵大山、沉稳的秦建国和平静的沈念秋,他像一只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癞皮狗,颓然地低下了头,声音干涩地说:“我……我知道了。我……我改。”
“光说不行,要看行动。”赵大山洪亮的声音响起,“娃娃,俺们靠山屯待人实诚,但眼里也揉不得沙子!好好干,挣工分,学本事,屯里人不会瞧不起你!要是再犯浑……”他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自明。
周伟默默地点了点头,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了自己的内衣口袋,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又是什么时刻提醒他的符咒。
从那天起,周伟的表现发生了显着的变化。虽然依旧算不上积极份子,但出工不再偷懒,分配的任务也能勉强完成,不再公开抱怨,对带班的社员和秦建国、沈念秋也多了几分表面的尊重。那封没有送出的退回信,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地套在了他的身上,让他不敢再肆意妄为。李卫东和孙小海见周伟这个“领头羊”都偃旗息鼓,也顿时泄了气,跟着安分了不少。
知青点的氛围,终于朝着秦建国和沈念秋期望的方向,迈出了艰难而坚实的一步。冰雪彻底消融,黑土地散发出蓬勃的生机,靠山屯的春天,在经历了最初的波折与磨合后,真正到来了。而未来的日子里,等待着这些年轻人的,还有更多的劳动汗水、成长烦恼,以及属于那个年代的、独特的生活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