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的火苗,轻轻跳动了一下。
那枚藏在砚台底部落款笔画尽头的符号,像一只蛰伏在黑暗中的毒虫,在柳惊鸿的指尖下,散发出彻骨的寒意。
樵夫。
被砍伐的树。
问题出在“根部”。
柳惊鸿的呼吸有那么一瞬的凝滞,随即,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了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一下,又一下,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太子。
这方砚台,是太子在诗会上,当着满京城名流的面,亲手赠予她的。
赵显说,太子身边有个姓吴的清客,画画得很好,是“画师”。可“樵夫”用生命留下的最后警示,却藏在这方来自太子的砚台上。
一个荒谬到让她血液几乎冻结的推论,在她脑中成形。
如果,太子不是被“画师”利用的棋子,而是执棋的手呢?如果,那个所谓的吴清客,只是抛出来混淆视听的烟雾,一个替罪羊呢?
那么,整个南国朝堂,在她眼中,便不再是一艘漏水的破船,而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巨大的狩猎场。而她,从踏入京城的那一刻起,就是被圈定的猎物。
她忽然想笑。
一个死人留下的遗言,由头号嫌疑人亲手送到她面前。这份“礼物”,真是周到得令人发指。
她没有再犹豫,迅速将砚台用一方素帕包好,起身环顾四周。房间里能藏东西的地方不少,但对于萧夜澜那种人而言,任何刻意的隐藏,都等同于明示。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妆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木匣子上。里面装的,是原身留下的一些不值钱的旧首饰,几支褪色的珠花,一对发黑的银镯子。这是整个房间里,最没有“柳惊鸿”风格的东西,充满了懦弱与尘封的过往,大概也是萧夜澜最不屑于去翻看的东西。
她打开木匣,将那些珠花银镯拨到一边,把包裹好的砚台稳稳地放在最底层,再将那些廉价的首饰重新盖在上面。合上盖子,一切恢复原样。
做完这一切,她才走到盆架边,用冷水浸湿了帕子,用力擦了擦自己的脸。冰冷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平复。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
柳惊鸿的动作一顿,从镜子里,她看到萧夜澜操纵着轮椅,无声地滑了进来。他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那股清冽的药香里,添了几分深夜的寒气。
他没有点灯,房间里依旧昏暗,只有月光勾勒出他的轮廓。
“睡不着?”他停在不远处,声音平淡。
“王爷不也一样?”柳惊鸿放下帕子,转过身,靠在盆架上。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此刻的眼神。
“我习惯了。”萧夜澜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你呢?还在为那堆烧掉的破布可惜?”
“烧掉的东西,总会留下点烟味,呛人。”柳惊鸿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萧夜澜沉默了片刻。
“烟味散了,才能看清东西。”他说,“有时候,是自己把眼睛熏着了。”
柳惊鸿心中一凛。他在警告她,她这三天的“行为艺术”,动静太大,已经让她自己陷入了迷雾之中。
她扯了扯嘴角,语气里带上了惯有的嘲弄:“没办法,天生的手艺人,总想搞点惊天动地的大作。搞砸了,自然要闹点脾气。王爷要是嫌呛,可以去别的院子睡,我不介意。”
“本王的王府,本王想睡哪里,就睡哪里。”萧夜澜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轮椅却缓缓向她靠近,“你那门手艺,确实需要练练。尤其是藏针的功夫,太差了。”
柳惊鸿的后背,瞬间贴紧了冰凉的盆架。
他知道了什么?
“王爷说笑了。”她面上依旧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用的是针,又不是刀,藏它做什么?”
“是吗?”萧夜澜在她面前停下,抬起头。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她灵魂最深处,“可我怎么觉得,你手里那根针,比刀还利。想绣的不是鸳鸯,是江山。想扎的不是布料,是人命。”
空气仿佛凝固了。
柳惊鸿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撞击着她的理智。
她与他对视着,谁都没有退让。这已经不是试探,而是摊牌。虽然牌面上,依旧是一片模糊的字迹。
许久,柳惊鸿忽然笑了。她直起身,走到桌边,给自己和他各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
“王爷真会抬举我。”她将其中一杯茶推到他面前,“我要是有那本事,第一个扎的,就是皇帝老儿。说不定还能混个女帝当当,到时候,封王爷您一个摄政王,咱们夫妻联手,岂不美哉?”
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她说得脸不红心不跳,仿佛在谈论今天晚饭吃了什么。
萧夜澜端起茶杯,却没有喝。他用手指摩挲着冰冷的杯壁,目光幽深。
“女帝?”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尾音带着一丝玩味,“你的野心,倒是不小。”
“人嘛,总得有点梦想。万一哪天疯着疯着,就实现了呢?”柳惊鸿端起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用一种近乎挑衅的姿态看着他。
她在赌。赌萧夜澜的底线,赌他究竟站在哪一边。
萧夜澜没有接她的话。他放下茶杯,操纵轮椅转向门口。
“早点休息。”他丢下四个字,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从未发生过。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门环的时候,他忽然停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
“对了。”他侧过头,月光照亮他半边脸,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那方砚台,太子送的时候,我也在场。”
柳惊鸿端着茶杯的手,不易察觉地紧了一下。
“吴清客的画,配不上那块砚。”萧夜澜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柳惊鸿的心上,“可惜了。”
说完,他拉开门,离去。
“砰。”
门被轻轻合上,房间里重归死寂。
柳惊鸿僵在原地,手中的茶杯几乎要被她捏碎。
他也知道吴清客。
而且,他的评价是——配不上。
这句话里,藏着太多信息。是他真的觉得吴清客画技不行,还是他知道吴清客只是个幌子?他那句“可惜了”,是在可惜一方名砚,还是在可惜别的什么?
他为什么要在今晚,在她刚发现砚台秘密的这个夜晚,特意回来,告诉她这些?
萧夜澜……他到底是谁?
他不是在试探她,他是在给她递信息,或者说,是在她这张混乱的棋盘上,落下了他自己的第一颗棋子。一颗黑白莫辨,不知敌我的棋子。
柳惊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
京城的水,比她想象中,还要深不见底。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灌入,吹得她衣袂翻飞。王府的院墙之外,是沉睡的京城,像一只匍匐的巨兽。
翰墨斋。
赵显给的那个地址,在她脑中浮现。
原本,那是她唯一的希望,是她在孤岛上看到的唯一一艘船。现在看来,那艘船上,可能也坐着一个“画师”,正微笑着向她招手。
去,还是不去?
去,可能是自投罗网。
不去,就是坐以待毙。
柳惊鸿的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而坚定。
顶级特工的信条里,从来没有“等待”这个词。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她也要亲自去闯一闯,看看到底是她的刀快,还是别人的网更结实。
她必须去。
就在她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院墙的阴影里,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快得像一阵风。若非她此刻精神高度集中,根本无法捕捉到。
是王府的护卫?
不,王府护卫的步法,她很熟悉,没有这么轻,也没有这么……诡异。
那道影子,带着一种她十分熟悉的,属于黑暗生物的气息。
是萧夜澜的人?还是“画师”派来的眼睛?
柳惊鸿缓缓地,关上了窗。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第一次,在这个异世,感觉到了一种被彻底包围的窒息感。
棋盘已经布下,棋子不止她一个。
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对手,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