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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发改委的办公室里,暖气开得很足,将窗外的初冬寒意隔绝在外。林舟刚刚送走满面春风的刘主任,桌上那叠关于档案数字化的参考资料还散发着油墨的香气。孙主任的敲山震虎,为他扫清了省城里最后一点看得见的障碍。
一切似乎都走上了正轨,平顺得如同脚下光洁的地板。
就在这时,手机的振动打破了办公室的宁静。屏幕上跳动着一串来自红山县的陌生号码。
林舟接起电话。
“喂,是林舟博士吗?”电话那头,是秦峰副县长的声音,但往日的洪亮和爽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着的焦灼。
“秦县长,是我。”林舟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异样。
“林博士,出事了!”秦峰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无力和疲惫,像是跑了一场没有终点的马拉松。
林舟的心头一紧。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最先想到的就是工业园区。是资金链?是施工安全?还是和企业的合作出了变故?他脑海里瞬间闪过数种可能性。
“别急,秦县长,慢慢说,出了什么事?”他的声音依旧平静,这种镇定通过电流传递过去,似乎也让电话那头的秦峰稍微稳住了一些。
“不是项目本身,项目进展很顺利,挖掘机日夜不停,第一批厂房的地基都快打好了。”秦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里混杂着欣慰与苦涩,“问题……问题出在人身上,出在村里。”
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不知从何说起。
“林博士,你还记不记得离工业园区最近的那个村子,叫上河村?我们修的那条通往园区的‘振兴路’,正好要穿过他们村口。”
“我记得。”林舟的记忆力很好,他甚至能回想起那个村子的位置和大致的人口结构。
“前天,上河村的村口,路被堵了。”秦峰的声音沉了下去,“不是因为拆迁,也不是因为征地补偿。是因为……因为村里要给他们的‘山神爷’过寿。”
“山神爷过寿?”林舟的眉梢微微挑动了一下,他一时间没能将这个充满乡土气息的词汇和百亿级的新能源项目联系起来。
“这是他们村里传了几百年的老习俗了。”秦峰解释道,“每年立冬这一天,全村人都要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摆上三天三夜的流水席,搭台唱戏,祭拜山神,祈求来年风调雨顺。这三天里,任何人、任何车辆,都不能从那棵大槐树下经过,说是会惊扰了山神爷。”
林舟大概听明白了:“所以,运输建材的车队被拦住了?”
“何止是拦住了!”秦峰的音量不由得提高了一些,“几十辆满载水泥和钢筋的重型卡车,全堵在村口,排出去好几里地!司机们怨声载道,工地上等着米下锅。我亲自去协调,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村里那几个最年长的老人,就坐在村口,搬着小马扎,谁说话都不听。他们说,工业园区是新来的,山神爷是祖宗,不能为了新来的就坏了祖宗的规矩。”
林\/舟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秦峰继续说:“更麻烦的是,村里的年轻人跟老人们吵起来了。那些在工地上找了活干,或者准备等工厂建好了就去上班的年轻人,觉得这是封建迷信,耽误他们挣钱。有个叫王二毛的小伙子,性子最冲,当场就说‘什么山神爷,能当饭吃吗?能给我换个新手机吗?’,差点跟自己家的三爷爷动手。”
“现在,村口就分成两拨人。一边是守着老槐树,一步不让的老人。另一边是急着通路,觉得老一辈思想僵化的年轻人和司机。两边就这么对峙着,谁也不服谁。我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跟老人讲道理,他们说我不敬祖宗;跟年轻人讲规矩,他们说我老顽固。林博士,你说这叫什么事啊!”
秦峰的语气里充满了深深的无奈。这是他奋斗了半辈子才等来的红山县的春天,可春风吹绿了山野,也吹乱了人心。
林舟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他的脑海里,没有启动沙盘的推演,但一种类似沙盘的逻辑框架却在自发地构建。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群体性事件,它的背后,是两种价值观的剧烈碰撞。
一方是“传统”,它的核心诉求是维护文化认同和精神归属,它的驱动力是“恐惧”——对传统消亡、根脉断绝的恐惧。代表人物是那些守在槐树下的老人。
另一方是“现代”,它的核心诉求是追求经济利益和生活改善,它的驱动力是“欲望”——对更好物质生活的欲望。代表人物是那个想换新手机的王二毛。
而秦峰,则代表着“政府”,他的核心诉求是维持项目进度和社会稳定,他被夹在两种力量之间,动弹不得。
这是一个典型的现代化进程中必然会出现的阵痛。扶贫,扶起了经济,却也撕裂了维系着这片土地几百年的文化纽带。口袋富了,脑袋却乱了。
“林博士,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强行通路?那肯定会激化矛盾,万一哪个老人气出个好歹,这责任谁都担不起。可要是一直这么拖着,别说三天,一天都等不起,整个工期都要受影响,我们跟那些投资企业签的合同可都是有严格时间限制的!”秦峰的声音再次焦急起来。
“秦县长,这件事不能用强。”林舟开口了,语气很沉稳,“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是整个红山县在发展过程中,必须要迈过去的一道坎。”
他停顿了一下,做出了决定:“你先稳住现场,安抚好双方情绪,尤其是老人家。不要再尝试去说服谁,让他们先冷静下来。我马上过去。”
“你……你要亲自过来?”秦峰有些意外,又有些感动。在他看来,这终究只是一个村子的“小事”,省城的领导能听他发完牢骚已经很不容易,没想到林舟竟然要亲自跑一趟。
“这不是小事。”林舟说,“工业园区是红山县的躯体,但文化是红山县的灵魂。如果躯体在成长,灵魂却在撕裂,那我们建起来的,也只是一个没有根的空壳。我下午到。”
挂了电话,林舟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现代文明的秩序井然有序。而就在几百公里外的红山县,古老的习俗与现代化的挖掘机,正在一条乡间小路上进行着最直接的对峙。
他转身回到办公桌前,按下了内线电话。
“李瑞,苏晓,来我办公室一下。”
很快,李瑞和苏晓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林哥,什么指示?是不是那个档案数字化的经费批下来了,晚上去搓一顿?”李瑞一脸期待,他今天在单位里享受了一天众星捧月的待遇,心情好得很。
苏晓则比较敏锐,她看到林舟的神情,知道肯定不是吃饭这种小事。
“我们要去一趟红山县,立刻出发。”林舟言简意赅。
“啊?又去?”李瑞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林哥,省城这暖气房不香吗?红山县现在就是一个大工地,到处都是黄泥,我上周刚买的新皮鞋还没舍得穿呢。”
“这次不是去看工地。”林舟将秦峰刚才说的情况简单复述了一遍。
听完后,李瑞挠了挠头:“就为这事啊?这不就是村里老头和孙子吵架嘛,至于您亲自跑一趟?”在他看来,这纯粹是地方政府工作能力不足,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搞不定。
苏晓却皱起了眉,她的看法不同:“我觉得这背后反映的问题可能很严重。经济发展太快,必然会冲击原有的社会结构和文化传统。如果处理不好,这种矛盾会越来越多,甚至可能动摇我们整个扶贫项目的社会基础。”
林舟赞许地看了苏晓一眼,又看向李瑞:“你以为这只是老头和孙子吵架?李瑞,我问你,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好,工期延误,我们对投资方的承诺无法兑现,会是什么后果?”
李瑞脸上的轻松神色消失了,他立刻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投资方会质疑我们的履约能力和当地的投资环境,后续的招商引资会变得极其困难。”
“这还只是第一层。”林舟继续说,“如果强行通路,与村民发生冲突,被别有用心的人拍成视频发到网上去,配上一个《百亿项目官逼民反,古老传统岌岌可危》的标题,会是什么舆论后果?”
李瑞的额头渗出了一丝冷汗。他完全可以想象,在如今的网络环境下,这样的标题会掀起多大的风浪。到时候,整个项目都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上,所有的成绩都会被负面舆论所淹没。
“所以,这不是小事。”林舟总结道,“收拾东西,通知马叔,半小时后楼下集合。这次去,我们不只是去通路,更是去给红山县的‘魂’,找一条出路。”
半小时后,一辆黑色的越野车驶出了省发改委大院,汇入了通往高速公路的车流。
经过几个小时的行驶,当车子颠簸着拐下高速,驶上那条被命名为“振兴路”的水泥路时,天色已经擦黑。
远远地,他们就看到了堵在路上的车队长龙,像一条钢铁巨蟒,纹丝不动。越往前开,空气中焦躁的气氛就越浓厚。
车子最终停在了距离上河村村口百米远的地方,再也无法前进。
林舟推开车门,一股夹杂着尘土和柴火味的冷空气扑面而来。
他走下车,向前望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路中央,一棵巨大的老槐树虬枝盘结,在昏黄的暮色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树下,几堆篝火烧得正旺,火光映照着一群围坐在一起的老人的脸,他们的脸上沟壑纵横,表情肃穆而又顽固。一口临时支起的大锅里正煮着什么,散发出浓郁的食物香气。一个简陋的木头祭坛摆在路中间,上面放着一些瓜果和香烛。
而在祭坛的另一侧,则聚集着一大群年轻人和卡车司机,他们三五成群,有的在烦躁地抽着烟,有的在低声咒骂着,不时向老人那边投去愤怒的目光。
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群,被一个看不见的祭坛和几百年的习俗,分割在了路的这边和那边。
秦峰副县长正站在两拨人中间,他的棉衣上沾满了灰尘,头发也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他正对着一个年轻人说着什么,但那个年轻人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扭过了头。
看到林舟一行人下车,秦峰像是看到了救兵,快步迎了上来。他的嘴唇干裂,眼神里满是血丝,脸上写满了希望与绝望交织的复杂神情。
他走到林舟面前,张了张嘴,最后只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指着眼前这幅对峙的画面,声音沙哑地说:
“林博士,你看到了……这就是我们红山县的‘春天’,可它……也是我们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