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得能照见人影,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土腥和植物腐败的酸涩气味。
分食的过程,静默得如同进行一场庄严而悲哀的仪式。 昊文兰的手枯瘦而稳定。
她拿起一只同样豁口的粗陶碗,小心翼翼地从盆底捞起稍微稠一点的部分,倒进碗里。
这碗“粥”立刻被放在虞玉兰面前。
老太太浑浊的眼睛动了动,没说话,枯枝般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握住了碗沿。
接着是永海。昊文兰用勺子,耐心地在盆底搅动、刮擦,终于又聚拢起小半勺相对浓稠些的糊糊,倒进永海专用的那只小木碗里。
婴儿似乎也嗅到了食物的气息,在母亲怀里不安地扭动起来,发出咿咿呀呀的微弱声音,轮到巧女和永英了。
昊文兰的动作明显加快,勺子只在盆的表面浅浅掠过。两碗几乎是清汤寡水的糊糊被推到姐妹俩面前。
碗里的东西稀薄得可怜,几片墨绿色的野菜叶子和一点麸皮渣子沉在碗底,上面漂浮着一层寡淡的水光。
最后,才是姬忠楜和她自己。
盆里只剩下一点汤水和零星的菜渣。
昊文兰默默地把这点残汤倒进丈夫和自己的碗里,连盆底都用手指刮了一遍。
她的碗里,汤水清澈得能清晰地映出屋顶茅草的纹路。
永英年纪小,看着自己碗里能照出人影的稀汤,又看看弟弟碗里那点稠糊糊,小嘴一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带着哭腔小声嘟囔:
“娘……海子碗里的……稠……”
昊文兰的手猛地一抖,勺子磕在盆沿上,发出刺耳的脆响。
她抬起眼,那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瞬间钉在永英脸上。
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绝望逼到悬崖边缘的、近乎凶狠的厉色。
永英吓得浑身一哆嗦,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进面前寡淡的汤水里,溅起微小的涟漪。 “吃!”昊文兰的声音像生铁摩擦,短促、冰冷,不容置疑。
她不再看女儿,端起自己那碗能照见月亮的清汤,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喉管被刮得生疼,胃里依旧是火烧火燎的空洞。
姬忠楜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自己空荡荡的碗里。
他不敢看母亲枯槁的脸,不敢看女儿们蜡黄的小脸和委屈的泪水,更不敢看妻子眼中那份沉重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只能更用力地攥紧手里的筷子,指节捏得发白,仿佛要将那竹筷捏碎。
碗里那点可怜的汤渣,喝下去,只换来一阵更猛烈的胃部痉挛。
虞玉兰捧着那碗相对稠厚的糊糊,手抖得厉害。她浑浊的目光扫过孙子永海,扫过惊恐未消的永英,扫过沉默扒拉着稀汤里几根野菜的巧女,最后落在儿子和儿媳那两张只剩下麻木和疲惫的脸上。
老太太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那碗捧在手里,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她猛地将碗往永海的小木碗边一推! “给……给海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吃不下……” “娘!”昊文兰和姬忠楜几乎同时出声。
昊文兰一把按住虞玉兰推碗的手,那枯瘦的手腕硌得她掌心生疼。
“娘!您必须吃!”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强硬。
“这个家,老的要活,小的要活!
您不吃,是想现在就躺倒,让忠楜和我再给您刨个坑吗?!”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被这赤裸裸的残酷惊得浑身一颤,但眼中的决绝没有丝毫动摇。她不能退,一步也不能退。
虞玉兰是家里的定海神针,是那棵被砍倒的老栗树还活着的根!
永海,更是姬家血脉在河西这片绝地里,唯一的火星!
她可以死,但这一老一小,必须活着!
这念头像钢铁一样铸在她的骨子里。
虞玉兰的手被儿媳死死按住,那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浑浊的老泪终于冲破干涩的眼眶,沿着脸上纵横的沟壑滚落下来,滴在灰黑色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她不再推拒,只是死死闭上眼睛,枯瘦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仿佛咽下的不是救命的糊糊,而是滚烫的刀子。
勺子刮着碗底的声音,沙沙的,在死寂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羌忠远家的那间低矮、终年潮湿的土屋,此刻更像一口活棺材。
死亡的气息浓得化不开,混合着劣质草药的苦涩和肉体衰败的酸腐味。
羌奶奶躺在门板搭成的简陋床铺上,盖着一床打满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薄被。她的脸像一张被揉皱又风干了的黄裱纸,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地突兀出来。
只有那双曾经清亮、如今却浑浊不堪的眼睛,还顽强地睁着,目光死死地锁在蹲在床头的羌忠远身上,仿佛要将这唯一的牵挂刻进魂魄里。
她的呼吸极其微弱,如同游丝,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艰难的嘶嘶声,每一次呼出都仿佛用尽了最后的气力
枯枝般的手指从薄被下颤抖着伸出,摸索着,终于抓住了羌忠远冰冷的手腕。
那指尖的冰冷,直透骨髓。
“远……远儿……”她的声音微弱得像蚊蚋,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清晰。
“听着……洪泽……水产学校……你……一定得去……”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血沫。
“去了……有公家粮……饿不死……娘……娘死也闭眼……”
羌忠远死死咬着下唇,牙齿深深陷进肉里,咸腥的血味在口腔里弥漫。
他拼命点头,喉咙里堵着硬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更紧地回握那只枯手来表达,仿佛这样就能把奶奶那即将消散的生命力攥回来。
羌奶奶的眼神涣散了一瞬,随即又凝聚起最后一点骇人的光亮。
她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羌忠远的皮肉里
“娘……不是地主婆……你……你也不是地主的种……”
她急促地喘息着,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翻滚着积压了一辈子的屈辱和临终前喷薄的勇气。
“你……你是娘……从‘小人堂’……门口……捡回来的命!”
“小人堂”!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羌忠远脑中炸开!
那是旧时丢弃婴孩的恐怖地方!
他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奶奶,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养育了他十几年的老人。
羌奶奶似乎用尽了力气,眼神开始迅速灰败下去。
她挣扎着,另一只手艰难地探入自己身下压着的、同样破旧的枕头深处,摸索着,掏出一个用褪色的红布紧紧包裹着的小东西。
她颤抖着,将这个小红布包塞进羌忠远的手心。
那布包很小,却异常沉重,带着老人最后的体温。
“……拿着……里面有……你生身爹娘……留的……记号……”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飘忽。
“去……去找他们……离了……这鬼地方……甩了……这身黑皮……”
她浑浊的目光艰难地转向门口,仿佛穿透了低矮的土墙,望向院外姬家那同样破败的屋檐。
“……求你玉兰奶奶……让她……把你当儿子……当女婿……养着……她应过娘的……”
羌忠远攥紧了那个带着奶奶体温和秘密的布包,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额头重重磕在床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奶!您就是我亲奶奶!我羌忠远这辈子,就您一个亲奶奶!
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守着您!”
少年压抑的、带着血味的恸哭,在死寂的土屋里冲撞,像受伤野兽的哀嚎。
然而,死神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
羌奶奶浑浊的眼睛最后望了一眼这个她捡来、养大、用命护着的孩子,那目光里有无尽的悲悯、不舍,还有一丝终于解脱的释然。
然后,那最后一点光亮,如同风中残烛,倏地熄灭了。
她枯槁的手,在羌忠远的手腕上,缓缓地、无力地滑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