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益隆旅馆的杂物间里,霉味混着墙角旧纸箱散发的樟脑丸气息,闷得人胸口发紧。陈立冬背靠着夯土墙蹲坐,墙皮被雨水浸得发酥,簌簌往下掉灰,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蓝布衣领里 —— 那衣领磨出了毛边,是他从园区逃出来时唯一没丢的衣服。他右手攥着那部红色 oppo 手机,塑料壳边缘的毛刺硌得指腹生疼,上次藏手机时被硬纸板刮出的裂痕,此刻正映着屏幕微弱的光,像道狰狞的小伤口。屏幕左上角的电量条红得刺眼,仅存的一格电在黑暗里闪着,像他此刻摇摇欲坠的勇气。
凌晨码头的画面还在脑子里翻涌,挥之不去。南垒河的水带着泥沙的腥气,拍在驳船的铁皮上,发出 “哗啦” 的闷响。那艘船泊在离岸十米的地方,船身锈得发黑,连船头的编号 “滇瑞渡 027” 都被腐蚀得只剩模糊的轮廓,只有船尾挂着个蒙着灰的马灯,昏黄的光勉强照见甲板上蜷缩的人影。他躲在堆着废弃渔网的集装箱后面,渔网是尼龙的,沾着河泥和鱼鳞,刮得他胳膊发痒。两个穿黑色夹克的男人正把一个绑着双手的年轻人往船上拖 —— 那年轻人穿的蓝色工装裤,膝盖处磨出了破洞,和他在电诈园区里穿的一模一样,手腕上的尼龙绳勒出三道红印,挣扎时嘴里发出 “呜呜” 的闷响,是被粗棉布团塞了嘴。男人嘴里的低语飘过来,泰语的卷舌音混着缅甸语的短促词汇,他听不懂,却能从那冷漠的语气里,抓出 “果敢”“交接”“三千” 几个零碎的音节 —— 三千,是人民币还是缅币?他不敢想,只觉得那年轻人回头时的眼神像根针,眼白里爬满血丝,嘴角沾着血沫,绝望得让他心口发堵。
“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咬着牙,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悬着 —— 相机图标是绿色的,像个微弱的信号。他想再去码头,拍下车牌(那辆白色面包车的尾号像是 “63”),拍下驳船的编号,拍下那些被当作货物的人。可手指刚要碰到屏幕,掌心的汗就把屏幕打湿,指纹在 “相机” 两个字上晕开,模糊了图标。左腿的伤突然抽痛起来,胫骨处的酸胀顺着神经往上爬,绷带里的痂皮蹭到皮肤,痒得钻心 —— 林医生上次换药时说,痂皮不能抠,得等它自己掉,可他刚才藏手机时不小心蹭到了,现在渗着点血珠。
“吱呀 —— 哐当!”
杂物间的门突然被推开,生锈的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门板撞在墙上,震得墙角的蜘蛛网簌簌掉丝。陈立冬吓得浑身一哆嗦,手机 “啪” 地贴在后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猛地抬头,看见瘸五爷站在门口,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红塔山,烟盒揉得皱巴巴的,揣在洗得发黄的跨栏背心口袋里。那老头的肚子上堆着两圈赘肉,蓝色塑料拖鞋的鞋底裂了道缝,露出里面发黑的袜子,脚趾甲缝里还沾着泥 —— 是后院排水沟的黑泥,他早上刚清理过。
“缩在这儿孵蛋呢?死瘸子!” 瘸五爷的唾沫星子喷在陈立冬脸上,他下意识地往后躲,却撞到了身后的破纸箱 —— 箱子里装着几双旧解放鞋,鞋帮上的红五角星褪成了粉色,还有个空的阿莫西林药瓶,标签被水浸得模糊,是他上次从诊所垃圾桶里捡来的,想留着装水。瘸五爷踢了踢他的裤腿,裤脚沾着的黑色淤泥掉在地上,混着几颗白色的沙粒 —— 那是码头特有的河沙,掺着贝壳碎屑。“瞧你这鬼样子,掉臭水沟了?一早上不见人影,活儿都不用干了?真当老子这儿是善堂?”
“没…… 没,” 陈立冬的声音发颤,赶紧把脚往后缩,鞋缝里卡着的水草露了出来,他慌忙用右脚盖住 —— 那水草是早上在码头岸边蹭到的,绿得发暗,还缠着点青苔。“腿…… 腿疼得睡不着,出去透了透气,凌晨下了点小雨,不小心踩进泥里了。” 他低头盯着自己的鞋,鞋面破了个洞,露出大脚趾,鞋底磨得快平了,走在水泥地上能感觉到石子硌脚。
瘸五爷嗤笑一声,把嘴里的烟点燃,烟雾飘在陈立冬眼前,呛得他咳嗽 —— 那烟是三块五一包的红塔山,在勐拉老街的小卖部随处可见。“透气?你也配?赶紧滚出来!后院的垃圾都堆成山了,库房里的货还要再点一遍,别等魏爷来了骂老子!” 他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眼神扫过陈立冬身后的纸箱,像在确认什么:“藏什么呢?拿出来!”
陈立冬心里一慌,赶紧把手机往纸箱最里面塞,塞进一双破解放鞋里 —— 鞋里有干泥,能盖住手机的金属反光,还能挡住可能的声响。“没…… 没藏东西,就是个破瓶子。” 他弯腰捡起那个空药瓶,递了过去。瘸五爷接过来看都没看,随手扔在地上,药瓶 “哐当” 一声滚到墙角,撞在油漆桶上,发出清脆的响。“赶紧的!磨磨蹭蹭的,耽误了魏爷的事,你十条腿都不够赔!”
陈立冬一瘸一拐地跟着瘸五爷走,左腿的伤因为刚才的惊吓,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有细针在扎骨头缝。走廊里的 25 瓦灯泡忽明忽暗,墙上贴着的 “住宿 10 元 \/ 晚” 海报卷了边,露出后面的霉斑,像块丑陋的疮。走到老魏的房门口,瘸五爷敲了敲门,里面传来老魏平淡的声音:“进。”
推开门,一股淡淡的烟草味混着普洱茶的陈香飘过来 —— 老魏总喝这种廉价的熟普洱,用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泡着,缸底沉着厚厚的茶渣。老魏坐在一张旧藤椅上,扶手上有个破洞,露出里面的棕绳,椅面沾着块油渍,是上次吃油条时溅的。他穿件灰色中山装,袖口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一块旧上海牌手表,表盘裂了道缝,指针停在三点十分 —— 这表早就不走了,他却总戴着。桌子上压着一张宣传单,上面印着 “缅北果敢电子厂,月薪 8000,包吃住,无需经验,快速入职”,宣传单边缘沾着油渍,右下角印着个模糊的联系电话,开头是 “0944”,和老魏给的号码开头一样。
“魏爷,人带来了。” 瘸五爷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陈立冬一眼 —— 那眼神像刀子,刮得他皮肤发紧,然后带上门走了,门轴发出 “吱呀” 的轻响。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老魏没说话,只是拿着宣传单,用手指弹了弹,油渍粘在指尖,他用嘴吹了吹,动作慢悠悠的,却透着压迫感。
“魏爷…… 您找我?” 陈立冬低着头,不敢看老魏的眼睛 —— 那双眼睛太毒,像能看透他心里的所有念头,包括刚才在杂物间藏手机的事。
老魏终于抬头,目光落在他的腿上,扫过缠着绷带的地方:“腿好得差不多了?林医生昨天还跟我说,你恢复得还行,就是阴雨天会疼,得注意保暖。”
“谢…… 谢谢魏爷关心,好多了,能干活了。” 陈立冬赶紧说,手指攥着衣角,把布料绞得发皱 —— 他怕老魏继续问腿的事,更怕他问早上的去向。
“嗯,” 老魏把宣传单推到他面前,纸张在桌面上滑过,发出 “沙沙” 的响,“给你找了个好活儿,缅北果敢的电子厂,就在老街附近,离这儿不算远,坐车也就三个小时。缺个流水线上的工人,月薪 8000,管吃管住,比你在这儿擦桌子强多了。你欠我的药钱、饭钱,干半年就能还清,怎么样?”
“缅北果敢?” 陈立冬的后背瞬间凉了,像被泼了桶冰水 —— 他想起之前在垃圾里捡到的一张果敢电子厂招工简章,上面的地址和老魏说的一样,还有园区里的一个 “同事” 阿杰,逃出来后偷偷跟他说过,果敢的电子厂根本就是电诈窝点,每天要工作 16 小时,完不成 “业绩” 就用电棍打,想跑的人会被打断腿,扔到后山喂野狗。他的手开始发抖,指尖冰凉,连衣角都攥不住了。
“怎么?不愿意?” 老魏的语气冷了下来,手指在藤椅扶手上敲了敲,节奏慢得让人心慌,“这可是我托老街的朋友给你找的机会,别人想去还去不了呢。你在这儿干一辈子,也还不清欠我的债,去了那边,好歹有个盼头。” 他顿了顿,目光沉了下来,“还是说,你觉得这儿的活儿更轻松?”
“不是…… 不是不愿意,” 陈立冬的脑子飞快地转,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流,浸湿了后背的衣服 —— 他突然想起母亲上次视频时的样子,她坐在老家的炕沿上,头发白了一半,手里攥着他寄回去的感冒药盒(是盒 999 感冒灵),咳嗽得肩膀发抖,说 “立冬啊,妈想你了,你要是有空,回来看看妈,炕头还给你留着位置呢”。他 “噗通” 一声跪了下来,膝盖磕在水泥地上,硌到了旧伤,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不敢喊出声,只是死死咬着嘴唇。“魏爷,求求您,宽限我几天!我…… 我妈病得重,上次视频时还在咳嗽,说肺疼,村里的医生说可能是肺炎,我答应她这个月底回去看她一眼,就一眼!”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鼻涕流了下来,滴在地上,混着灰尘,变成了黑灰色的小泥点。“我妈就我一个儿子,她今年六十八了,身体不好,去年冬天还摔过一跤,到现在腿还不利索。我怕这一去缅北,山高路远的,三年五载回不来,她…… 她等不了那么久啊!魏爷,求求您,让我回去看看她,安顿好了我立马回来,到时候我给您当牛做马,您让我搬货、看仓库,干什么都行!” 他磕了个响头,额头撞在地上,起了个红包,疼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 一半是真疼,一半是装的,可一想到母亲,那眼泪又变得真切起来。
老魏沉默地看着他,眼神深不见底,像南垒河的水,黑得看不清底。陈立冬能感觉到,老魏的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从他发红的眼睛,到他沾着泥的裤腿,再到他磕红的额头,像是在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房间里静得能听到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的,敲在铁皮屋顶上,发出 “嗒嗒” 的响,像在倒计时。过了大概一分钟,老魏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月底?”
“是!是!就月底!看完我妈我立马回来,绝不耽误您的事!我可以给您写保证书,要是我不回来,您怎么处置我都行!” 陈立冬赶紧点头,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掉,脸上又脏又湿,却顾不上擦,只是一个劲地磕头,“谢谢魏爷!谢谢魏爷!”
老魏靠回藤椅上,挥了挥手,像是赶苍蝇一样:“行了,滚出去干活吧。月底要是不回来,你知道后果。” 他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喝了口茶,不再看陈立冬。
“谢魏爷!谢谢魏爷!” 陈立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左腿一软,差点摔倒,他扶着门框,踉跄地走了出去。走到走廊里,他还能感觉到膝盖传来的钝痛,额头的红包也火辣辣的,可心里却松了口气 —— 至少,他争取到了十天时间。
院子里的雨还没停,淅淅沥沥的,打在地上的积水里,溅起细小的水花。陈立冬擦了擦脸上的泪和汗,咸涩的液体蹭在手上,他盯着杂物间的方向,想起手机藏在那双破解放鞋里 —— 那部手机,是他唯一的希望。月底,只有不到十天的时间了,他必须在这十天里,拍到老魏他们走私人口的证据,找到能联系国内警方的方式。
他攥了攥拳头,指节发白,左腿的伤还在疼,但心里却燃起了一点微弱的火苗。边境线就在不远处,南垒河的水还在流,通往地狱的 “明路” 已经摆在了眼前,可他不想走。他想回家,想再见母亲一面,想把这里的罪恶都告诉能管的人 —— 哪怕这条路难如登天,他也要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