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山脚下有个葫芦坳,地形隐蔽,进出艰难。
坳里只住着百十来户人家,大多姓石,据说是前朝躲避战乱迁来的同宗。
坳中土地稀薄,种不出多少粮食,唯独坳心一口古井旁的黑土地,能种出一种别处没有的“福寿薯”。
薯块拳头大小,皮紫肉白,蒸熟了软糯异常,带着一股奇异的甜香,吃下去顶饿又提神,是葫芦坳人赖以活命的主粮。
葫芦坳有个传承了不知多少代的老规矩——每年腊月廿三祭灶日,全坳不分男女老幼,都要聚在古井旁的空地上,举行“年岁祭”。
祭品不是三牲五谷,而是当年收获的最大的一个福寿薯,配上用古井水酿的浊酒。
祭典由坳中最年长的“守井人”主持,过程繁复肃穆,祭毕,那祭品福寿薯会由守井人亲手切成小块,分给坳中每一户,各家领回去,与自家存粮混在一起煮食,据说能保佑来年风调雨顺,薯田丰收。
今年葫芦坳的守井人是石太公,年逾九旬,须发皆白,是坳里辈分最高、威信最重的人。
他掌管着古井钥匙和祭典仪式,平日里深居简出,只有在关乎全坳的大事上才会露面。
这年夏天,莽山一带遭了罕见的虫灾,葫芦坳外的庄稼几乎绝收,唯独坳里那几亩福寿薯田,虽然也遭了虫,薯块长得却比往年更大,产量竟未减反增。
坳里人又喜又忧,喜的是有了活命粮,忧的是这反常的丰收,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诡异——那些福寿薯挖出来时,薯皮上的紫色深得发黑,甚至有些薯块形状扭曲,隐约像是……一张张挤在一起的、痛苦的人脸。
更怪的是,自虫灾后,古井里的水,也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气,烧开了喝,总让人觉得心里莫名发慌。
腊月廿三这天,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坳子。
古井旁的空地上,篝火已经燃起。
全坳的人,无论情愿与否,都默默聚集在此,脸上没什么喜庆,只有一种惯性的肃穆和隐隐的不安。
石太公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青色旧袍,被两个后生搀扶着,颤巍巍地走到古井边的石台上。
他面前的长案上,摆着一个巨大的、几乎有脸盆大小的福寿薯。
那薯块紫黑发亮,形状极不规则,凸凹处确实像极了扭曲的五官,在跳动的篝火光中,显得格外瘆人。
祭典开始。
石太公闭着眼,口中念念有词,都是些古老晦涩的音节,坳里年轻人早已听不懂。
他拿起那把专门用来切割祭品的、乌黑油亮的石刀,在古井沿上郑重地磨了三下,然后,缓缓举起,对准那巨大的福寿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把石刀和祭品薯上。
就在刀锋即将落下的瞬间——
“等等!”
一个清亮却带着颤抖的声音,打破了肃穆的寂静。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破旧青衫、面容憔悴的年轻人,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冲到石台前,正是坳里唯一的读书人,几年前去山外镇上念过几年私塾的石明轩。
他父母早亡,是个孤儿,性子孤僻,平时就爱钻在坳里祠堂翻看那些发霉的族谱旧账。
“明轩!你干什么!退下!”
石太公睁开眼,浑浊的目光带着厉色。
石明轩却“噗通”一声跪在石台前,举起手里一本颜色暗黄、边角破烂的旧账册,嘶声道:“太公!各位叔伯!这祭典不能继续了!我……我查到了!查到了咱们葫芦坳和这‘年岁祭’的真相!”
人群一阵骚动。几个老者脸色大变。
石明轩喘着粗气,翻开那本旧账册,指着上面一些用朱砂和墨汁混合写下的、字迹潦草扭曲的记载:“这不是祈福的祭典!是……是‘填债’的仪式!咱们葫芦坳的祖先,根本不是什么避祸迁来的良民!他们是……是一伙犯了重罪、被官府追剿的流寇!”
“胡说八道!”
一个辈分高的老汉厉声呵斥。
“我没胡说!”
石明轩眼睛赤红,指着古井,
“这口井,还有这能种福寿薯的黑土地,根本不是天生的福地!是当年那伙流寇的头领,不知从哪儿学来的邪法,用他们劫掠杀害的……九九八十一个无辜百姓的性命和魂魄,血祭了这块地,打出的这口‘孽井’!用生魂怨气滋养土地,才能长出这邪门的福寿薯!那根本不是粮食,是……是用人命和怨气种出来的‘孽果’!”
“每年‘年岁祭’,用最大的薯块祭祀,根本不是为了祈福,而是为了安抚、或者说……‘喂养’那些被血祭镇压在井下的怨魂!让它们的怨气不至于暴动,反噬坳里活人!分食祭品,就是把那份‘孽债’和‘怨气’,让全坳人一起分担、消化掉!所以咱们坳里人,才世代离不开这福寿薯,离不开这口井!离了,就会莫名衰弱病死!这不是保佑,这是诅咒!是祖辈造下的孽,让我们子孙后代用命和魂魄,一代代去还啊!”
石明轩的声音凄厉,在空旷的坳地上回荡,伴随着篝火噼啪的爆响,字字如刀,扎进每个人心里。
人群彻底乱了。
惊恐、怀疑、愤怒的议论声嗡嗡响起。
许多人的脸色变得惨白,他们看着那巨大的、形如人脸的福寿薯,看着那口幽深的古井,回想起这些年坳里人总是比其他地方短寿,多病,年轻人总想往外跑却大多不得善终……难道,竟是真的?
“孽障!孽障!”
石太公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石明轩,
“你……你竟敢污蔑祖先,妖言惑众!来人,把他给我押下去!”
几个忠于石太公的壮汉犹豫着上前。
“太公!”
石明轩泪流满面,磕头如捣蒜,
“我不是要污蔑祖先!我是想救大家!这‘年岁祭’不能再办了!那井下的东西,怨气一年比一年重,今年薯块长得如此诡异,井水发腥,就是征兆!再这样下去,我们不是在‘喂’它们,是在‘养’出一个更大的祸胎!到时候,整个葫芦坳,恐怕都要被拖下去陪葬啊!”
“住口!”
石太公猛地举起手中石刀,老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
“祖宗规矩,岂容你黄口小儿置喙!祭典继续!”
他不再看石明轩,转向那巨大的福寿薯,口中再次念起咒文,石刀狠狠挥下!
“咔嚓!”
石刀切入薯块,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像是切开冻肉的声音。
一股浓稠的、暗紫色的汁液,从切口处猛地喷溅出来,散发出比之前强烈十倍的甜腥气!
几乎同时,古井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如同巨石落水的“咕咚”声!
紧接着,井口那终年缭绕的淡淡水汽,骤然变得浓重如墨,翻滚起来!
天色也瞬间暗了下来,狂风毫无征兆地刮起,卷着砂石,吹得篝火明灭不定,火星乱飞。
“井……井里有东西!”
靠近井边的人发出惊恐的尖叫。
只见那浓墨般的水汽中,隐约浮现出无数张模糊扭曲、痛苦哀嚎的人脸,层层叠叠,挤在井口,似乎想挣脱出来!
井壁上也渗出了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顺着石缝蜿蜒而下,如同血泪。
石太公握着滴着薯汁的石刀,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
他主持祭典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此异象!
石明轩挣扎着爬起,嘶声大喊:“看到了吗?!它们不想再被‘喂’了!它们要出来了!”
恐慌像瘟疫般炸开。
人群哭喊着,推搡着,想要逃离古井边。
“慌什么!”
石太公强作镇定,但声音已经变了调,
“守住井口!不能让它……让它们出来!”
他挥舞着石刀,对那些吓呆的壮汉喊道,
“快!把祭品……把祭品推进井里!快!”
几个胆大的汉子,忍着恐惧,上前想搬动那被切了一刀的巨大福寿薯。
可他们的手刚一碰到薯块——
“啊!”
那几个汉子同时发出惨叫!
只见他们的手,竟然被那薯块紫黑色的表皮“粘”住了!
更可怕的是,薯块被石刀切开的伤口处,猛地探出无数条细如发丝、却坚韧无比的紫黑色“根须”,如同活物般,瞬间缠上了那几个汉子的手臂,并向他们身体迅速蔓延!
被缠住的汉子疯狂挣扎,却如同陷入流沙,越陷越深。
他们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干瘪,仿佛生命力正被那薯块的根须疯狂吸走!
而薯块本身,则开始剧烈地蠕动、膨胀,切口的汁液流得更多,甜腥气浓烈得令人作呕。
“妖薯!妖薯吃人了!”
人群彻底崩溃,四散奔逃。
石太公目眦欲裂,他猛地看向石明轩:“你……你说的……难道是真的……”
他手中的石刀“当啷”落地。
石明轩看着那几个被妖薯根须缠绕、迅速变成人干的汉子,又看看井口翻滚的怨魂人脸和血泪,心中充满了绝望和冰冷的愤怒。
他看向石太公和那些慌乱的老者,厉声道:“现在信了?祖宗造的孽,现在要我们来还了!这祭典,这井,这薯田……都是拴在我们脖子上的锁链!不毁了它们,葫芦坳永无宁日!”
“毁了?怎么毁?”一个老者颤声问,
“毁了井,断了薯,我们吃什么?离了这里,我们又能活多久?”
这才是最深的恐惧和无奈。
他们被这“孽果”和“孽井”豢养了太久,早已血脉相连,成了寄生关系。
就在这时,那膨胀蠕动的妖薯,似乎吸饱了那几个汉子的精气,猛地一震,将几具干瘪的尸体甩开。
然后,它那巨大的薯体,竟缓缓地、自行朝着古井的方向“滚”了过去!
它所过之处,地面被染上一层粘稠的紫黑色,散发出浓郁的腐臭。
井口的怨魂人脸似乎更加激动,发出无声的尖啸,浓黑的水汽翻涌得几乎要喷出井口。
妖薯滚到井边,停顿了一下,然后,一头栽进了深不见底的古井!
“噗通——”
落水声异常沉闷。
紧接着,古井像是被投入烧红铁块的冷水,猛地“沸腾”起来!
不是水的沸腾,是那种浓黑水汽和暗红血泪的疯狂翻涌、旋转!
井口传出巨大的吸力,将附近的碎石尘土都卷了过去。
同时,整个葫芦坳的地面,开始微微震颤。
坳心那片福寿薯田,所有的薯叶瞬间枯萎发黑,田垄下的泥土,拱起一个个土包,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井……井要炸了!地……地也要翻了!”人们哭爹喊娘,乱成一团。
石明轩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井下积累百年的怨魂,被这至邪的“妖薯祭品”彻底刺激,要冲破束缚了!
而这片用生魂血祭的土地,也要开始反噬活人。
他捡起地上那把石太公掉落的乌黑石刀,入手冰凉沉重。
他想起旧账册上最后几页,那用颤抖笔迹写下的、语焉不详的破法记载:“孽根深植,需以至亲之血,逆灌孽井,或可暂阻……”
至亲之血?他父母早亡,孑然一身。
他的目光扫过混乱惊恐的人群,扫过面如死灰的石太公和那些老者。
最后,落在了那口沸腾的、如同恶魔之口的古井上。
一个念头,疯狂而绝望地升起。
这坳里所有人,都算是他的“至亲”——同宗同源,血脉相连,共同背负着这份祖传的孽债。
而他自己,这个揭破真相,或许也加速了灾祸到来的人……
他握紧石刀,看了一眼这片生他养他、却又诅咒他的土地,看了一眼那些惊恐无助的乡亲。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石明轩发出一声决绝的长啸,高举石刀,没有冲向古井,而是转身,朝着坳里祠堂的方向,发足狂奔!
“拦住他!”
石太公似乎明白了什么,嘶声喊道。
但已经晚了。
石明轩冲进祠堂,那里供着历代祖先的牌位,香火缭绕。
他挥起石刀,不是砍向牌位,而是狠狠地、划向了自己的手腕!
鲜血,滚烫的鲜血,瞬间涌出。
他没有止血,而是就着流淌的鲜血,用石刀沾着,在那本记载了真相的旧账册最后一页空白处,用尽全力,写下了几个扭曲的大字,然后,将那账册猛地投入祠堂中央常年不熄的长明灯油盘中!
火焰腾起,吞噬账册。
与此同时,他手腕的鲜血,滴滴答答,落在祠堂冰冷的地面上,渗入砖缝。
说来也怪,随着他的血渗入地面,祠堂外,那古井沸腾般的异响,竟似乎减弱了一瞬,地面的震颤也平复了些许。
石明轩脸色惨白,失血让他视线模糊。他踉跄着走出祠堂,看向古井方向。
那翻涌的黑气血泪,似乎真的被某种力量牵制,暂时没有冲出井口,但依然在剧烈波动,显然压制不了多久。
他看向惊疑不定的人群,用尽最后力气喊道:“我的血……同宗之血……能暂时安抚……但治不了根……你们……快走……离开葫芦坳……走得越远越好……别再回来……也别再……种那薯……”
话音未落,他眼前一黑,软软栽倒在地。
人群寂静了一瞬,看着倒在血泊中的石明轩,看着那暂时被遏制却依然恐怖的古井,看着枯萎的薯田和震颤的大地。
求生的本能,终于压过了对故土和“福寿薯”的依赖,也压过了对未知外界的恐惧。
不知是谁先发了一声喊:“走!快走!”
人们如梦初醒,扶老携幼,哭喊着,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向那唯一的出坳山路。
什么家当,什么存粮,都顾不上了。
石太公被两个后生搀扶着,最后看了一眼倒在祠堂前的石明轩,看了一眼那口如同随时会爆发的火山般的古井,老泪纵横,长叹一声,也被拖入了逃亡的人流。
不到半个时辰,曾经炊烟袅袅的葫芦坳,变得一片死寂。
只有风声,呜咽着穿过空荡荡的房舍。
祠堂前,石明轩的血,已经流尽,渗入大地。
他的身体迅速变得冰冷。
古井口的异象,在失去了大量活人气息和石明轩鲜血的短暂压制后,再次变得剧烈起来。
黑气翻滚,血泪横流,井中传出更加凄厉怨毒的哀嚎,仿佛无数只手在井壁内抓挠。
而那一片曾经产出“福寿薯”的黑土地,开始大面积地塌陷、龟裂,从裂缝中冒出丝丝缕缕带着腥臭的黑气。
几天后,有胆大的山外人,因久不见葫芦坳人出山换盐,好奇前来探查。
只见坳中房舍完好,却空无一人,一片死寂。
古井旁一片狼藉,井口被浓得化不开的黑雾笼罩,靠近则头晕目眩,心生大恐怖。
那黑土地完全废了,寸草不生,裂缝处处。
只在祠堂前,发现一具早已僵硬的青年尸体,手腕有深可见骨的伤口,地面一片褐色的血污。
至于葫芦坳的石姓族人,逃出山后便四散漂泊,隐姓埋名。
他们大多体弱多病,寿数不长,且对紫色块茎类食物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恐惧与排斥。
关于祖辈的罪恶和那场恐怖的“年岁祭”,成了家族内部绝口不提的最大禁忌,只在最老的老人临终迷糊时,会漏出几个“井”、“祭”、“债”、“血”之类的字眼,引得后辈面面相觑,寒意顿生。
那口被遗弃的古井,黑雾终年不散,后来有一次山洪,塌方的泥石将其彻底掩埋。
只是偶尔有夜行的樵夫猎户,在路过那片早已荒芜的葫芦坳旧址时,会在风声鹤唳中,隐约听到地底传来沉闷的呜咽,或是许多人的窃窃私语,内容听不真切,只让人觉得无端的压抑和心慌。
而石明轩用血写在那本已焚毁账册上的最后几个字,随着账册化为灰烬,也无人知晓。
只有那夜祠堂的长明灯,在账册燃烧时,火苗曾诡异地跳出了一个类似“债未清,根不断”的扭曲形状,旋即恢复正常。
葫芦坳消失了,连同它那用罪孽浇灌的“福寿薯”和以活人世代填债的“年岁祭”,一起沉入了莽山的记忆深处。
但那份源自血腥与贪婪的诅咒,是否真的随着井埋人散而终结?那些逃散在外的石姓后人,血脉中是否还流淌着需要偿还的“孽债”?无人能给出答案。
只有山风年复一年地吹过那片废墟,仿佛在低吟着一个关于贪婪、罪孽与代价的、永不完结的恐怖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