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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河绕着李家村拐了个弯,河湾处有座孤零零的土坯房,村里人管它叫“纸姑居”。

里头住着个叫纸姑的老太太,谁也不知道她多大年纪,只知道她头发雪白,脸却光滑得没什么皱纹,一双眼睛亮得瘆人。

纸姑不种地,不做工,就靠一把小巧的银剪刀,剪得一手出神入化的纸活儿。

她剪的牡丹,仿佛能闻到香气;

剪的鲤鱼,鳞片都泛着光;

剪的孩童,眉眼灵动,像是下一秒就能咯咯笑出声。

更奇的是,她剪的纸人纸马,若是主家心诚,在特定时辰焚化了,据说真能上达天听,下通幽冥,达成所愿。

因此,虽觉得她古怪,村里人逢年过节,或是遇了难事,还是会备上厚礼,去求她一幅剪纸。

纸姑有三不剪:心术不正者不剪,强求逆天者不剪,无缘之人不剪。

而且,她剪活物,尤其是人形时,必要索取对方一缕头发,或是贴身的一件小物件。

村西头的张寡妇,守着个病弱的独子栓柱。

栓柱自小体弱,三天两头生病,瘦得像根豆芽菜,眼看都十六了,还一阵风就能吹倒。

张寡妇求医问药多年,家底掏空了,儿子的病却不见起色。

她走投无路,揣着仅剩的一对银镯子,来到了纸姑居。

纸姑的屋子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张和淡淡草药混合的奇异气味。

她听张寡妇哭诉完,沉默地用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打量了缩在母亲身后、面色苍白的栓柱许久,才缓缓开口:“孩子的病,是胎里带来的弱症,药石之力已穷。”

张寡妇一听,眼泪掉得更凶了。

纸姑话锋一转,声音低哑:“不过……老婆子倒是可以试试,给他‘借’点生气。”她指了指墙上挂着一幅剪纸,那是一个提着花篮、衣袂飘飘的仙女,眉眼弯弯,栩栩如生,只是那笑容,看久了让人觉得有些空洞。“剪个‘陪伴’,替他分担病气,或许能让他好受些,撑过这几年。只是……”

“只是什么?纸姑您说!只要能救栓柱,要我做什么都行!”

张寡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纸姑的目光落在栓柱身上:“需这孩子一滴心头血,染在剪纸仙女的唇上,再剪下他三缕头发,混入彩纸之中。如此,‘陪伴’方能与他气息相连,代他承受。”

张寡妇听得心头直跳,又是心头血,又是头发,这听着就邪门。

但看着儿子憔悴的脸,她把心一横,咬牙答应了。

纸姑让栓柱坐到跟前,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在他胸口轻轻一刺,挤出一滴殷红的血珠,小心翼翼地蘸在一张裁剪好的、极薄的嫣红色彩纸上,恰好点出唇形。

然后又剪下栓柱三缕细软的头发,捻碎了,混入调制颜料的胶水中。

接下来,纸姑凝神静气,银剪刀在她手中如同活了过来,穿梭于彩纸之间。

她剪得极慢,极其专注,嘴里还念念有词,声音低得听不真切。

那剪刀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个时辰后,剪纸成了。

还是一个提篮仙女,与墙上那幅有八九分相似,却更加精致灵动。

尤其是那用栓柱心头血点染的朱唇,鲜红欲滴,仿佛真的能开口说话。

纸姑将那剪纸卷起,用红绳系好,递给张寡妇,嘱咐道:“将此剪纸贴于孩子床头,切记,三年之内,不可破损,不可污秽,不可离身。三年后,它的‘使命’完成,需带回我这里,由我亲自焚化。”

张寡妇千恩万谢,捧着那卷剪纸,如同捧着救命的仙丹,带着栓柱回家了。

说来也怪,自那剪纸仙女贴上床头,栓柱的病真就一天天好了起来。

脸色渐渐红润,饭量也大了,甚至能下地走走,帮着母亲做些轻省活计。

张寡妇喜极而泣,对纸姑感恩戴德,将那剪纸视若珍宝,每日都要擦拭一遍,生怕落了灰。

栓柱自己也喜欢那剪纸仙女,常常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它。

有时他觉得,那仙女的眉眼,似乎比刚贴上去时更加鲜活,那嘴角的笑意,也越发温柔。

他甚至偶尔会产生幻觉,仿佛听到夜里床头有细碎的、像是女子轻笑的声音。

一年过去了,栓柱几乎像个健康孩子了。

张寡妇松了口气,觉得日子终于有了盼头。

然而,变化也悄然发生。

栓柱的性子,渐渐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粘着母亲,反而常常一个人发呆,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说的都是些文绉绉、带着诗情画意的话,不像个农家少年,倒像个多愁善感的书生。

他的眼神也变了,看人时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深沉的忧郁,偶尔还会闪过一丝让人心悸的温柔。

他开始注重仪表,衣服哪怕打着补丁,也一定要干净平整。

他还无师自通地会吹笛子了,常在日落时分,坐在门槛上,吹奏一些哀婉缠绵的曲子,那调子古老而陌生,村里没人听过。

张寡妇起初只当孩子病好了,懂事了,心里还高兴。

可时间久了,她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栓柱看她的眼神,有时陌生得让她害怕。

有一次,她半夜起来,竟看到栓柱站在院子里,对着月光,伸着手,像是在抚摸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脸上带着一种痴迷的、近乎狂热的笑容。

“栓柱,你在干啥?”张寡妇心惊胆战地问。

栓柱缓缓回过头,月光下他的脸显得有些苍白,眼神迷离,轻声道:“娘,你看见了吗?她在对我笑呢……真美……”

“谁?谁在笑?”

张寡妇毛骨悚然,院子里明明只有他们母子二人!

栓柱却不答,只是痴痴地笑着,转身回了屋。

张寡妇心里疑云密布,她猛地想起纸姑的嘱咐,冲进栓柱房间,看向床头那幅剪纸。

这一看,她魂飞魄散!

那剪纸仙女,不知何时,竟变了模样!

原本只是微笑的嘴角,此刻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极其生动、甚至带着一丝媚意的笑容!

那双眼眸,原本只是剪出的轮廓,此刻却仿佛有了神采,正含情脉脉地“望”着床榻的方向!

整个剪纸,透出一股活生生的、妖异的美感!

张寡妇吓得连连后退,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终于明白,纸姑剪的,根本不是什么分担病气的“陪伴”,这剪纸……这东西……是活的!

它在吸取栓柱的阳气!

不,它是在……改变栓柱!

它在把自己的“魂”,或者说某种特质,一点点“渡”给栓柱!

她发疯似的想撕掉那剪纸,可手刚碰到,栓柱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冲进来,死死护住剪纸,眼神凶狠地瞪着母亲,厉声道:“别碰她!”

那眼神,根本不是她儿子的眼神!

张寡妇连滚爬爬地再次来到纸姑居,哭喊着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纸姑听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是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意味:“痴儿……时限未到,你强行惊扰,‘她’自然要反抗。如今,剪纸之灵已与你儿魂魄交织更深,强行剥离,只怕你儿立时就会魂飞魄散,或者……彻底变成‘她’想要的样子。”

“那……那怎么办?纸姑,求求您,救救栓柱!他不能变成怪物啊!”

张寡妇瘫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纸姑沉默良久,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为今之计,只有一个法子。在下次月圆之夜,阴气最盛,‘她’灵体最为活跃之时,你需设法拿到那幅剪纸,带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我会在那里布下‘净灵阵’,以槐树之阴镇其灵,以朱砂鸡血破其形,或能将其灵体逼出,与你儿分离。但此举凶险万分,若你儿心神已被蛊惑太深,自愿与那灵体相融,或是时机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张寡妇已然没有选择。

月圆之夜很快到来。

这一晚,乌云遮月,天地间一片晦暗。

张寡妇按照纸姑的吩咐,在栓柱的晚饭里下了少量的安神药。

待栓柱昏睡过去,她颤抖着手,想去揭下那幅变得妖异无比的剪纸。

然而,她的手刚触及墙面,那剪纸上的仙女眼睛,竟猛地转动了一下,直勾勾地“盯”住了她!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她的手弹开!

与此同时,床上的栓柱猛地坐了起来!

他双眼圆睁,瞳孔却是一片空洞,脸上带着那剪纸仙女一样的、妖异媚笑,用一种尖细扭曲的嗓音说道:“娘……为何要拆散我们?我与栓柱……两情相悦啊……”

张寡妇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要晕厥过去。

她强忍着恐惧,扑过去想抱住儿子,却被栓柱(或者说他体内的东西)一把推开,力气大得惊人。

“栓柱!你醒醒!我是娘啊!”张寡妇哭喊着。

“栓柱?”

‘栓柱’歪着头,笑容诡异,

“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们,分不开了……”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纸姑苍老而急促的声音:“快!引他到老槐树下!”

张寡妇不知哪来的勇气,抓起桌上一只陶碗,狠狠砸在地上!

清脆的碎裂声让‘栓柱’愣了一下。

张寡妇趁机转身就往村口跑,一边跑一边哭喊:“栓柱!来追娘啊!来啊!”

‘栓柱’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尖啸,身形僵硬却迅疾地追了出来。

村口的老槐树下,纸姑早已用朱砂画好了复杂的阵法,阵眼处摆着一碗浑浊的鸡血。

她手持一把古旧的桃木剑,神色肃穆。

张寡妇冲进阵法范围,‘栓柱’紧随其后,也踏了进去!

就在他踏入阵法的刹那,纸姑猛地将桃木剑插入阵眼鸡血之中,口中念念有词!

“嗷——!”

‘栓柱’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一股浓黑的、带着脂粉香气的烟雾,猛地从他头顶和七窍中汹涌而出,在空中扭曲、凝聚,依稀形成那剪纸仙女的轮廓,面容扭曲,发出怨毒的尖啸!

而栓柱本人,则软软地瘫倒在地,不省人事。

那黑烟凝聚的仙女灵体,疯狂地冲击着朱砂阵法,却每次都被无形的力量弹回。

纸姑的咒语越念越快,桃木剑上的鸡血发出嗤嗤的响声。

眼看那灵体就要被阵法炼化,它却猛地调转方向,扑向了瘫倒在地的栓柱!

它竟想重新钻回去!

“孽障敢尔!”

纸姑目眦欲裂,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在桃木剑上,剑身顿时红光大盛!

她奋力将剑掷出,桃木剑化作一道红光,精准地刺穿了那黑烟灵体的胸口!

“啊——!”

灵体发出一声终极不甘的、破碎的尖啸,彻底烟消云散。

与此同时,阵中那幅贴在木板上的剪纸仙女,瞬间褪去了所有颜色,变得枯黄脆弱,然后无火自燃,化作一小撮灰烬。

风一吹,便散了。

纸姑踉跄一下,扶住槐树才站稳,脸色苍白如纸。

张寡妇扑到栓柱身边,发现儿子呼吸平稳,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那股妖异的媚态已经消失,变回了她熟悉的、带着病弱的稚嫩面容。

栓柱休养了许久,才慢慢恢复神智。

他对那段被“附身”的日子记忆模糊,只记得一些支离破碎的、美好的梦境,梦里总有个仙女陪着他。

他的身体,又慢慢变回了那个病弱的少年,吹笛子的技艺也忘得一干二净,眼神恢复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懵懂。

张寡妇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却也带着无尽的后怕,再也不敢踏足纸姑居半步。

而纸姑,经过此事,似乎也更加苍老了几分。

她依旧住在河湾的土坯房里,依旧剪着她的纸活儿。

只是有人发现,她不再剪任何活物,尤其是不再剪人形。

她剪的花鸟鱼虫,依旧精致,却似乎少了那份能“活过来”的诡异灵性。

村口老槐树下那场无声的较量,仿佛从未发生。

只有那夜在场的人,才知道那幅看似美丽的剪纸背后,隐藏着怎样一个试图借体重生、缠绵不去的幽魂。

而那把神奇的银剪刀,下一次又会剪出什么样的“陪伴”,无人知晓。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纸姑居那盏昏黄的油灯下,纸姑摩挲着手中冰凉的银剪刀,会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低低地叹一口气。

墙上,似乎还残留着无数曾被剪出、又被焚化的精魂,留下的淡淡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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