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淞沪会战失利,江南沦陷,尸横遍野。
大量难民涌入相对安稳的皖南山区,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场悄无声息、却更加恐怖的“瘟疫”。
这瘟疫不发热,不咳喘,染病之人先是精神萎靡,畏光怕声,继而皮肤开始失去弹性,变得灰白、冰冷,最后身体会逐渐僵硬,心跳呼吸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如同活死人,当地人称其为“僵症”。
青弋江畔的停棺庄,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祖传的防腐技艺,成了附近十里八乡集中停放“僵症”病人的地方。
说是“停棺”,其实很多人家连棺材都置办不起,只能用草席一卷,暂时寄放在庄里那间巨大的、阴森的老祠堂里。
管理这老祠堂的,是庄里世代相传的“守夜人”。
如今的守夜人,是个五十多岁的孤寡老头,姓宋,大家都叫他宋老梆。
他干瘦,沉默,脸上像是戴了一张揉皱的皮革面具,很少有表情。
守夜人的职责,除了看管这些“活死人”,防止野兽或歹人破坏,更重要的,是遵循一条铁律——子时过后,绝不可点燃祠堂内那盏唯一的“引魂灯”,更不可在灯下窥看那些“病人”的脸。
据说,那灯油里掺了尸油和特殊香料,灯光昏黄带绿,能安抚亡魂,也能……唤醒某些不该醒的东西。
而在那灯光下看“僵症”病人的脸,会看到他们真正的“魂”,或者,会让他们看到你的“魂”。
这年冬天格外寒冷,僵症愈发猖獗,老祠堂里几乎塞满了草席。
宋老梆的工作也繁重了许多,他需要定时给那些几乎不动弹的身体喂些流食,擦拭身体,防止彻底腐烂。
这天傍晚,庄里又送来一个年轻人,是邻村一个姓李的后生,在省城读过书,回来探亲却染了病。
他家人哭天抢地,求宋老梆好生照看。
宋老梆默默接过那具尚且温软、但面色已显灰败的身体,安置在祠堂角落。
深夜,寒风卷着雪沫,从祠堂破损的窗棂钻进来,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祠堂内一片死寂,只有无数具草席下的“躯体”在黑暗中沉默,仿佛一座巨大的、活着的坟墓。
宋老梆裹紧破棉袄,缩在门房的小火盆边打盹。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极轻微的、像是指甲刮挠木板的声音惊醒。声音来自祠堂深处。
他提起那盏平日里绝不在子时后使用的、油壶造型古怪的“引魂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点燃,只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光,循声摸去。
声音是从那个新来的李姓后生所在的角落发出的。
走近了,宋老梆隐约看到,那后生的身体在草席下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水……冷……”
一个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声音响起。
宋老梆心中一凛。
这李后生,竟还有意识?
他蹲下身,凑近些,低声道:“忍一忍,天亮了给你喂水。”
就在这时,一片浓厚的乌云飘过,祠堂内唯一的光源也消失了,彻底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那刮挠声和“嗬嗬”声却更加清晰、急促,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渴望。
宋老梆能感觉到,黑暗中,似乎有很多双“眼睛”在同时睁开,无声地注视着他这个方向。
一股无形的压力扼住了他的喉咙。
鬼使神差地,他摸出了火镰。
“嚓!”
一点火星冒出,点燃了“引魂灯”的灯捻。
昏黄带绿的灯光猛地跳跃起来,驱散了小范围的黑暗,却将更远处映照得更加鬼影幢幢。
一股混合着檀香和某种甜腻腐朽气味的怪异香气弥漫开来。
灯光照亮了草席上的李后生。
他的眼睛是睁开的!
但那根本不是活人的眼神!空洞,死寂,瞳孔放大到几乎占据整个眼眶,边缘泛着一种诡异的灰白色。
他的脸在跳跃的灯光下显得扭曲变形,皮肤下的青黑色血管清晰可见。
最让宋老梆头皮发麻的是,李后生那僵硬的嘴角,正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拉扯,形成一个僵硬而诡异的……微笑。
他不是要水喝!他是在吸引自己点燃这盏灯!
宋老梆猛地想起祖训,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想吹熄灯,却发现那灯焰异常稳定,任凭他如何吹气,只是微微摇曳,绿光反而更盛。
而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在“引魂灯”昏绿的光晕范围内,那些原本死寂无声的草席,开始接二连三地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具具“僵症”的“躯体”,开始极其缓慢地、僵硬地……转动头颅!
一双双灰白空洞的眼睛,在绿光下齐刷刷地“望”向了手持油灯的宋老梆!
他们……都能“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某种被灯光激活的、更深层的东西!
“嗬……灯……”
“光……魂……”
“过来……”
无数细微的、破碎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呓语,直接钻进宋老梆的脑海!
那不是声音,是意念!
是这些“活死人”被引魂灯光唤醒的、对“生气”和“魂魄”的本能渴望!
宋老梆吓得魂飞魄散,扔掉油灯就想跑。
那油灯掉在地上,竟没有熄灭,灯油泼洒出来,在地上燃起一小片幽绿色的火焰,将他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不定。
而这一下,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
离他最近的那具李后生的“躯体”,猛地从草席上坐起!
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但他确实“醒”了!
他张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喉咙里发出渴望的嘶吼,伸出青灰色的、指甲发黑的手,抓向宋老梆!
与此同时,祠堂内更多的“躯体”开始挣扎、蠕动,试图摆脱草席的束缚,如同地狱里苏醒的恶鬼,朝着那团唯一的、散发着诱人“生魂”气息的绿光汇聚过来!
宋老梆连滚带爬,凭借对地形的熟悉,拼命冲向祠堂大门。
他能感觉到冰冷的手指擦过他的脚踝,能听到身后那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和贪婪的嘶嚎。
他终于撞开大门,冲入风雪之中,反手死死抵住门板。
门内传来疯狂的撞击和抓挠声,仿佛有无数厉鬼想要破门而出。
宋老梆瘫坐在雪地里,大口喘息,浑身被冷汗浸透。
他看着那扇在疯狂撞击下不断震颤的祠堂大门,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恐惧。
他知道,自己犯了大忌。
引魂灯下,他不仅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更惊醒了祠堂里这些沉睡的……“饿鬼”。
它们被灯光和活人的气息刺激,已经不再是安静的“僵症”病人,而是变成了渴望生灵的怪物!
从此,停棺庄的夜晚变得更加恐怖。
老祠堂成了绝对的禁地,没人敢在夜间靠近。而宋老梆,也彻底变了。
他变得更加沉默阴郁,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悸。
他依旧守着祠堂,但再也不敢在子时后踏入半步。
只是每到深夜,庄里人总能听到从祠堂方向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抓挠声和低沉的嘶吼,仿佛那些东西,还在等待着下一个不慎点亮“引魂灯”的……守夜人。
而那盏被打翻的引魂灯,据说灯油渗入了祠堂的地板,每到雨夜,那片地面还会隐隐透出幽绿色的光芒,伴随着更加清晰的、渴望生魂的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