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萝山深处,藏着一座小小的道观,名叫“不语”。
观名并非取自道家经典,而是源于一条古怪的戒律——入此观者,三日之内,不得言语。
村里的老人说,那是前朝一位犯了口舌之祸、避世修行的贵人所建。
道人早已仙去,只留下空观和这条铁律。
据说,破戒之人,会沾染上不干净的东西,那东西以“声”为食,尤其喜欢……人声。
陈默是省城来的民俗学研究生,专攻民间禁忌传说。
他从地方志的残篇中查到“不语观”的记载,立刻被这奇特的规矩吸引了。
在他看来,这无非是古人某种心理约束的仪式化体现,所谓的“不干净的东西”,不过是精神暗示下的自我实现。
他找到村里最了解后山情况的向导老赵头,说明来意。
老赵头一听“不语观”,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去不得,后生!那地方邪性!早年有几个不信邪的后生进去,出来后就……就哑了!不是吓的,是嗓子眼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医院都查不出毛病!”
陈默不以为然地笑了:“赵叔,那可能是某种集体性的歇斯底里症,或者接触了致哑的植物花粉。科学都能解释。”
老赵头看着陈默自信满满的脸,叹了口气:“你不听劝,非要去,也行。但记住,进去后,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千万别出声!三天,忍过三天就没事。要是……要是实在忍不住,就咬破舌尖,用血在掌心写个‘闭’字,或许能挡一挡。”
陈默只觉得这是民间巫术的残留,并未当真,但还是敷衍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他带着足够的饮水和压缩食物,以及记录设备,独自一人踏上了前往不语观的山路。
山路崎岖,林木幽深,越往里走,光线越暗,连鸟鸣虫叫都渐渐稀疏,最终归于一片死寂。
不语观坐落在半山腰一片平地上,青砖灰瓦,不大,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陈旧。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内落叶积了厚厚一层,正殿的门虚掩着,里面供奉的神像早已斑驳脱落,看不清面目,只留下一团模糊的、似笑非笑的阴影。
陈默在偏殿找了个相对干净的角落安顿下来。
他检查了一下设备,决定按照计划,开始静默的观察和记录。
第一天,风平浪静。
只是静得可怕。那种静,不是没有声音,而是一种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的、具有压迫感的死寂。
陈默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流动和心脏跳动的声音。
他靠着写笔记和整理思路打发时间,偶尔,会觉得眼角余光似乎瞥见殿外有影子快速掠过,但定睛看去,又空无一物。
他归结为光线错觉和心理作用。
第二天,情况开始变得诡异。
午后,他小憩片刻,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极细微的、像是很多人同时低语的声音,嘈嘈切切,听不清内容,却让人心烦意乱。
他猛地惊醒,那声音又消失了。
夜里,他被一阵清晰的、指甲刮挠木板的声音吵“醒”,声音来自殿外,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执着。
他屏住呼吸,握紧了随身携带的登山杖,冷汗浸湿了后背。
刮挠声持续了十几分钟,最终归于沉寂。陈默不断告诉自己,是老鼠,或者风。
第三天,也是最难熬的一天。
那种被窥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仿佛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
低语声和刮挠声不再局限于特定时间,开始断断续续地出现。更让他不安的是,他开始产生幻听——有时是远处传来模糊的呼唤他名字的声音,有时是身边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
他紧紧闭着嘴巴,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用疼痛保持清醒。
黄昏时分,意志力的堤坝终于到了极限。
他想到背包里还有一小瓶提神用的风油精,想拿出来闻一闻。
就在他翻找背包时,一不小心,手肘撞倒了身旁一个空的水瓶。
“哐当——”
清脆的塑料瓶滚动声,在这死寂的道观里,不啻于一声惊雷!
陈默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完了!
几乎在声音响起的下一秒,道观内所有的细微声响——低语、刮挠、叹息——全部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寂静。
然后,他听到了。
一种新的声音。
像是湿漉漉的、沉重的东西在地上拖行的声音,“噗嗒……噗嗒……”,从正殿的方向传来,越来越近。
陈默的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腔。
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蜷缩在角落里,惊恐地望着偏殿的门口。
拖沓声在门口停了下来。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陈默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形的轮廓,堵在了门口。
那东西没有清晰的五官,通体呈现出一种暗沉的、类似水渍的污浊颜色,身体边缘在不断扭曲、蠕动,仿佛由无形的声波构成。
它没有眼睛,但陈默能清晰地感觉到,它正在“看”着自己,带着一种纯粹的、对“声音”的饥饿感。
是“它”!老赵头说的那个东西!
那东西在门口停留了片刻,似乎在捕捉着什么。
然后,它开始向殿内移动,拖沓着,无声地,朝着陈默藏身的方向。
陈默吓得魂飞魄散,大脑一片空白。他想跑,但双腿软得不听使唤。
他想叫,残存的理智和求生的本能让他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
就在这时,他猛地想起了老赵头的话——“要是实在忍不住,就咬破舌尖,用血在掌心写个‘闭’字!”
生死关头,顾不得真假了!
他狠心用力,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剧烈的疼痛让他暂时驱散了部分恐惧。
他迅速用指尖蘸着舌尖血,在自己颤抖的左掌心,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个“闭”字。
就在他写完最后一笔的瞬间,那原本缓缓逼近的污浊人影,猛地顿住了。
它扭曲的身体似乎躁动起来,在陈默和掌心那个血字之间来回“扫视”,发出一种极其低频的、令人牙酸的嗡鸣声,充满了困惑和……愤怒。
它不再前进,但也没有离开。
它就那样堵在偏殿中央,无形的“目光”死死锁定陈默。
陈默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掌心向外,一动不敢动。
舌尖和嘴唇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冷汗已经湿透了全身。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漫长如一个世纪。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
那污浊的人影发出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气泡破裂般的嘶鸣,终于开始缓缓后退,如同融化的蜡像一般,消失在门口的黑暗中,那湿漉漉的拖沓声也渐渐远去。
陈默依然不敢动,直到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确认那东西真的离开了,他才虚脱般地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却依旧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天光大亮后,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出了不语观,头也不回地冲下了山。
回到村里,老赵头看到他苍白如纸、失魂落魄的脸色,以及嘴上凝固的血痂,什么都明白了。
他叹了口气,什么都没问,只是递给他一碗热水。
陈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虽然能发出一点气音,但声带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完全无法形成清晰的音节。
一种冰冷的绝望攫住了他——他还是中招了!
他猛地想起那些破戒后变哑的人,难道他们的嗓子眼里,真的被那种以“声”为食的东西,留下了某种“堵塞物”?
他颤抖着拿出纸笔,将自己在不语观中的恐怖经历写了下来,尤其是最后那个用血写“闭”字救了自己一命的情节。
老赵头看完,沉默良久,才用烟杆指了指后山的方向,沙哑地说:
“那东西……叫‘噬嗌’,古书上说的,以言为食,尤爱人声。你那个血字,沾了你的阳气和人皇血脉(舌尖血),暂时骗过了它,让它以为你已经‘闭口’,无食可觅……但它记住你的‘味道’了。”
陈默浑身冰凉,在纸上飞快写道:“那我的嗓子?”
老赵头摇摇头:“被‘蚀’过了,就算能恢复,也难如从前清亮。而且……”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看着陈默,
“它既然盯上了你,就不会轻易放弃。你以后……尽量少说话,尤其是在夜里、在安静的地方。”
陈默瘫坐在椅子上,手中的笔掉在地上。
他不仅差点丢掉性命,还永久地失去了清晰说话的能力,更可怕的是,他被一个无形的、饥饿的“东西”标记了。
回到城市后,陈默的声带经过检查,没有任何器质性病变,但他就是无法正常发声,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他变得沉默寡言,精神也大不如前。
他不敢再去探索那些所谓的民俗禁忌,甚至害怕安静的环境。
夜深人静时,他总是不自觉地竖起耳朵,害怕听到那湿漉漉的、沉重的拖沓声再次响起。
他知道,那不语观中的寂静,已经跟着他回来了。
而那个名为“噬嗌”的古老邪物,或许正潜伏在某个阴影里,耐心地等待着他下一次……不慎出声。
他的世界,从此被套上了一个无声的、充满恐惧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