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地方,早年读书人少,能写会画的更是凤毛麟角。
关于笔墨纸砚,也就多了些神神鬼鬼的传说。
老辈子人讲,文房四宝里,最易通灵的就是毛笔。
尤其是那些用料讲究、年代久远的老笔,若是被心术不正之人用过,或是沾染了冤屈血气,就可能变成“鬼笔”或“血毛笔”。
这笔,写出来的字,能蛊惑人心,能诅咒他人,甚至能……招来不该招的东西。
镇上的私塾先生柳文渊,是个落第秀才,为人迂腐,却极爱收藏文房。
他那间小小的书房里,最珍视的,是一支据说是前朝某位犯官临刑前用过的紫檀狼毫笔。
那笔杆暗红发紫,触手温润,笔锋锐利,据说是用塞外一种极其罕见的“夜狼”尾毛制成。
柳文渊得了这笔,只觉书写流畅,如有神助,更是爱不释手。
他有个学生,叫陈默,家境贫寒,但天资聪颖,过目不忘,是柳文渊最看好的苗子。
柳文渊一心想将他培养成才,光耀门楣,对自己那点微薄束修也不甚在意,反而时常接济他。
同窗之中,有个叫赵蟠的,是镇上赵财主的独子,仗着家中有钱,不学无术,又嫉妒陈默的才学,时常寻衅欺辱。
柳文渊虽不喜赵蟠,但碍于赵财主的势力和那点丰厚的束修,也只是不痛不痒地训斥几句,从不敢深究。
这年秋闱在即,柳文渊更是倾囊相授,对陈默寄予厚望。
赵蟠见先生如此偏心,心中嫉恨更甚。
一日放学后,赵蟠伙同几个狐朋狗友,将独自留在学堂温书的陈默堵在墙角,一番羞辱殴打后,竟将他推进了后院那口废弃多年的枯井里!
那井深不见底,里面堆满了碎石烂瓦。陈默摔下去,连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没了声息。
赵蟠几人吓得魂飞魄散,仓皇逃窜,并约定死守秘密。
柳文渊发现陈默失踪,心急如焚,四处寻找无果。
报了官,官府查了几天,也以“自行走失”结了案。
柳文渊悲痛欲绝,心中疑窦丛生,却苦无证据。
陈默失踪后的第七天,头七回魂夜。
柳文渊在书房里对着陈默往日习字的纸张垂泪,窗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忽然,书房门无风自开,一股阴冷之气卷入。
书案上那盏油灯,灯焰猛地缩小,变成了诡异的豆绿色,跳动不止。
柳文渊打了个寒颤,抬头望去,只见书案对面,隐隐约约,似乎站着一个浑身湿透、面色青白的身影,正是陈默!
他张着嘴,似乎在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有井水的腥气弥漫开来。
他的眼睛,充满了冤屈和急切,死死地盯着柳文渊,又看了看书案上那支紫檀狼毫笔。
柳文渊吓得魂不附体,以为是幻觉,揉了揉眼睛,那身影又消失了。
只有那支紫檀狼毫笔,在幽绿的灯光下,似乎比平时更加暗红,笔锋无端地湿润了,仿佛刚刚蘸过浓墨。
他心惊胆战地走过去,发现笔尖并未蘸墨,但那湿润感真实存在,触手冰凉粘稠,还带着一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用这支笔!用它写出来!写出陈默的冤屈!
这个念头来得如此突兀,如此强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诱惑。
柳文渊鬼使神差地铺开宣纸,拿起那支笔。
笔一入手,他浑身一颤。
那笔杆不再温润,而是变得冰冷刺骨,一股阴寒之气顺着指尖直往他心口钻。
他感觉自己不再是自己在控制笔,而是笔在牵引着他的手!
他蘸饱了墨,手不受控制地在纸上挥洒起来。
写的不是他熟悉的诗词歌赋,而是一行行扭曲、癫狂、充满怨毒的字句!
字里行间,清晰地揭露了赵蟠如何欺凌、如何将陈默推入枯井的整个过程!
那笔迹,竟有七八分像陈默生前所写!
每一笔落下,柳文渊都感觉自己的精气神被抽走一分,脸色愈发苍白。
而那支笔,却仿佛饮饱了鲜血般,笔杆愈发暗红,甚至隐隐透出一丝光泽。
写完最后一句,笔尖在“赵蟠”二字上狠狠一顿,几乎戳破纸张。
柳文渊虚脱般地瘫倒在地,那支笔也“啪嗒”一声掉在纸上。
第二天,柳文渊强撑着精神,将那幅字匿名丢在了县衙门口。
状纸很快引起了知县重视,上面的细节过于真实,不像凭空捏造。
衙役立刻拘拿了赵蟠等人,分开审讯。那几个少年哪见过这等阵势,稍一恐吓,便全盘招供。
衙役随后在枯井中找到了陈默早已冰冷的尸身。
赵蟠入了大狱,赵家倾家荡产打点,也未能挽回。
秋后,赵蟠被问斩。
陈默的冤屈得以昭雪,柳文渊却并未感到轻松。
他大病了一场,身体每况愈下。
而且,他发现自己再也无法摆脱那支紫檀狼毫笔了。
只要一闭上眼,他就能看到陈默那双冤屈的眼睛,能闻到那井水的腥气。
而那支笔,仿佛有了生命,总是吸引着他的目光。
他尝试过将它锁起来,扔掉,甚至想毁掉它。
可每次下定决心后,那支笔总会以各种诡异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他的书案上。
更可怕的是,他心底那些以往被道德压制的阴暗念头,开始不受控制地滋生。
邻家富户炫耀新得的古董,他竟生出“若那东西是我的该多好”的念头,随即,那支笔便会无风自动,在纸上写下那富户的种种“恶行”;
镇上另一个与他有过口角的秀才诗中得了夸奖,他嫉妒不已,那支笔便会勾勒出那秀才抄袭舞弊的“证据”……
他开始用这支笔,书写那些他看不惯的人和事。
每一次书写,都让他有种病态的畅快感,仿佛将心中的恶气尽数倾泻。
而每一次书写之后,他都会更加虚弱,那支笔却愈发显得妖异。
笔杆上的暗红色,如今鲜艳得如同凝固的血液,那狼毫笔锋,锐利得仿佛能割破纸张。
书房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混合着墨香和血腥的怪味。
镇上开始接连出现怪事。
那些被柳文渊用“血毛笔”书写过的人,虽不至像赵蟠那般丢掉性命,却也霉运连连,家宅不宁,或是莫名染上怪病。
人们私下议论,都说柳先生自陈默死后,性情大变,他那支笔,邪性得很。
柳文渊知道自己走上了邪路,他想停下,却发现自己已经停不下来了。
那支笔在操控他,放大他内心的恶,以他的精气神和良知为食粮。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柳文渊从噩梦中惊醒,梦里无数被他笔锋所伤的冤魂向他索命。
他跌跌撞撞来到书房,想将那支笔投入火盆。
可当他拿起笔时,那笔杆骤然变得滚烫,一股强大的怨念直冲他的脑海!
他仿佛看到了陈默,又不完全是陈默,那身影融合了无数扭曲的面孔,都是因他笔下文字而遭殃的人!
它们嘶吼着,尖笑着,拉扯着他的魂魄!
“不够……还不够……还要更多……”
一个混合了无数声音的意念在他脑中咆哮。
柳文渊发出凄厉的惨叫,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那支笔吞噬。
他拼尽最后一丝清明,将笔尖狠狠扎向自己的手心!
剧痛传来,鲜血涌出,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晕染开。
那支笔仿佛被烫到一般,发出一声尖锐的嗡鸣,从他手中脱落。
柳文渊瘫倒在地,气息奄奄。
他最后看到的,是那支滚落在地的“血毛笔”,笔杆上的红色如同活物般蠕动,笔锋沾着他的血,在尘埃中,自顾自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新的名字……
第二天,人们发现柳文渊死在了书房里,形容枯槁,仿佛被抽干了全身血液。
手心一个深深的窟窿,地上散落着无数写满恶毒字句的纸张。
那支紫檀狼毫笔,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此,镇上多了一个禁忌:
莫要收藏来历不明的老笔,尤其是那些带着血丝般纹路、或是触手冰凉的。
谁知道那笔管之中,藏着的是文思才气,还是一个饥渴了百年、以人精血和怨念为食的凶灵?
而那支消失的“血毛笔”,或许正静静地躺在某个角落,等待着下一个被执念和贪欲蒙蔽的主人,用它来书写新的……灾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