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把灶王爷那“万家灶”的烂摊子理顺,后院粥香渐起,前厅总算得了片刻清净。
我坐回柜台后,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和光剪上那道淡金色的未来愿力纹路,心里还在琢磨那石敢当灵和万家灶的事。
子时过半,夜最深沉的时刻。
门,又一次被推开了。
没有铜铃响,没有脚步声,甚至没有阴风或异香。
就像一阵最轻柔的夜雾,无声无息地漫了进来。
我抬起头。
柜台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年纪,穿着再普通不过的棉质睡衣,身形有些微胖,面容温和甚至带着点未褪的稚气,像是哪个小区里常见的、刚加完班回家的普通程序员。
但他周身的气息,却古怪得让我瞬间绷紧了神经。
他没有实体。
不是鬼魂的虚化,也不是精怪的灵体。他的存在感极其稀薄,像一场梦,一抹投影,仿佛用力呼吸就会将他吹散。
他的轮廓边缘微微扭曲波动,透着一种不真实的模糊感。
最奇特的是,他身上没有任何执念该有的强烈情绪——没有怨怼,没有不甘,没有渴求,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的茫然。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我,只是眼神空洞地、迷惘地打量着当铺里的一切,目光掠过那些承载着无数悲欢的典当物,却没有聚焦,仿佛透过它们在看着别的什么。
“活人回避。”我叩了叩柜台,声音不大,却带着警示。
他猛地一颤,像是从深水里被惊醒,空洞的眼神终于汇聚起来,落在我身上。
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度困惑的表情,仿佛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我…我这是在哪?”他开口,声音也轻飘飘的,带着梦中呓语般的模糊,“我不是…刚躺下睡觉吗?”
睡觉?梦游?
不。我微微眯起眼。心渊鉴传来极其微弱的感应——此“人”非人,非鬼,非妖。他的存在根基,不在这个现实维度。
“此处是执念当铺。”我看着他,“只接待心有未了执念之客。你为何而来?”
“执念…当铺?”他重复着这个词,眉头紧紧皱起,努力思考着,表情痛苦又迷茫,“我…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很累…非常非常累…好像跑了很久很久…却怎么也到不了头…”
他抬起手,想揉揉眼睛,那半透明的手指却直接穿过了自己的额头。
他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又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身体。
“我…我怎么了?!”他的声音带上了惊恐的颤音,“我怎么…摸不到自己?!”
“因为你本就不在此地。”我平静地道破,“来的并非你的肉身,甚至不是完整的魂魄。只是一缕…因极度疲惫和执念而意外离体的‘梦中意识’。”
“梦中…意识?”他更加茫然了,“我在做梦?那这梦…也太真实了…”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古旧的柜架,空气中流转的微弱灵光,最终目光又回到我身上,“你…你是谁?这里到底是哪?”
“我是此间掌柜。这里,是执念的归处。”我看着他眼中越来越盛的惊恐和混乱,放缓了语气。
“你睡前,在想什么?或者,长久以来,你一直在追寻什么,以至于连梦境都承载不住,让你的意识漂泊至此?”
我的问题似乎触动了他某根紧绷的弦。
他猛地抱住头,身体因为情绪激动而更加波动不稳:“我想……我想回家……”
“回家?”我看向他,这诉求在此地倒也常见。
“不……不是那个家……”他用力摇头,声音里带上了哭腔,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和渴望。
“是…是我记忆里的那个家!有老槐树,有石板路,有炊烟,有我妈喊我吃饭的声音……不是现在那个冷冰冰的、只有房贷和加班的外卖盒子!”
他的话语开始混乱,却倾泻出巨大的失落:
“我每天挤地铁,写代码,应付老板…像个陀螺一样转…赚了钱,买了房,可是…可是那根本不是家!我找不到那种感觉了!我怎么也找不到!”
“我试过请假回去,可老家也变了,老街拆了,邻居都不认识了……那棵老槐树早就没了!”
“我只能在梦里找……我每天晚上都做同一个梦……在一条怎么也跑不到头的路上找……找那个味道,找那个声音……找那个让我心安的地方…”
“可是我找不到!永远都差一点!永远都到不了!我好累啊……我真的跑不动了……”
他瘫软下去,虽然只是虚影,却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蜷缩在地上,发出无声的啜泣。
那并非因为悲惨遭遇而产生的怨念,而是一种弥漫性的、对逝去美好的无尽追忆和求而不得的疲惫绝望。
我明白了。
他的执念,并非惊涛骇浪,而是滴水穿石。
是对“记忆中的家园”那种温暖、安宁、归属感的极致渴望。
这种渴望在冰冷的现实面前不断受挫,最终全部压缩进了梦境,让他在梦中无休止地奔跑寻找,以至于一丝意识都被这强大的意念推动,误入了这间奇特的当铺。
他典当的,或许是这“梦中奔波不息的力量”。他所求的,仅仅是“停下来”,或者,“真正地回家”。
可他所寻找的那个“家”,早已消失在时光里。现实中没有,梦里,也永远抵达不了。
这是一种更为普遍,却也更为无解的现代执念。
我看着蜷缩在地的、那团疲惫不堪的梦中意识,沉默了片刻。
“你的家,”我缓缓开口,“不在梦里,也不在过去的废墟里。”
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我。
“它在这里。”我指了指他的心口位置,尽管那里空无一物,“当你不再执着于寻找那个特定的场景,而是开始在自己的‘此刻’营造一份安宁静谧时,它或许就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典当掉你梦中无尽的奔波吧。换取的,可以是一夜无梦的酣甜睡眠,也可以是一点……帮你留意‘家’之气息的灵犀。”我取出一只小小的、用来收纳疲惫与焦虑的“息囊”。
他怔怔地听着,眼中茫然依旧,但那无尽的疲惫似乎找到了一丝出口。
他看了看那小小的息囊,又看了看我,最终,缓缓地、艰难地点了点头。
一丝极其淡薄的、带着奔波倦意的微光,从他虚影中剥离,汇入息囊。
他的身影随之变得更加透明,几乎要看不见,但那份焦灼的躁动却平复了,只剩下深沉的、亟待安抚的疲惫。
“睡吧。”我轻声道,“今夜,无梦。”
那虚影微微颔首,如同融入夜色般,悄然消散,想必是回归那具远在都市某处、同样疲惫不堪的肉身中去了。
我收起那枚几乎没什么重量的息囊。
这里面装的,是一个时代病般的执念,不血腥,不诡异,却弥漫着无孔不入的倦怠与乡愁。
当铺又安静下来。
我忽然觉得,或许灶王爷那筛选后的“万家灶”,真正该回应的,正是这些渴望一丝烟火暖意、却迷失在钢铁丛林中的疲惫灵魂。
窗外,城市的光污染依旧浓重,看不见星光。
不知今夜,有多少这样的“梦中人”,在无望地奔跑,寻找着那个永远回不去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