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云未散,潮湿的闷气淤积在巷子里。刚送走魂体稳定下来、千恩万谢离开的阿青,还没等喘口气,门楣上的铜铃又响了。
这次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迟疑。
我抬起头。
门口站着的,不是人,也不是清晰的精怪形态。
那是一团极其黯淡、近乎透明的灰白色光晕,勉强能看出一个模糊的、佝偻着的老者轮廓。
它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散掉,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委屈,还有一丝残存的、固执的守护意念。
它飘进来,带来的不是阴冷,而是一种……被遗忘的陈旧尘埃气。
“当铺…典当…”它的声音苍老、沙哑,断断续续,像随时要熄火的旧风箱,“小老儿…典当…‘守护之力’…求…求一碗真正的香火…”
我微微一怔。典当“守护之力”的见过,但求“一碗真正的香火”的,倒是头一回。香火是信仰愿力,是供奉,这通常是保家仙或地只小神才会追求的东西。
“你是何来历?为何典当守护之力?”我问道,目光扫过它那几乎要消散的形体。这模样,可不像是还有多少“守护之力”可典当的样子。
那灰白光晕颤抖了一下,似乎想凝聚得实在些,却失败了,反而更透明了几分。它发出一种类似呜咽的、令人心酸的叹息。
“小老儿…原是柳树巷尾,李家祠堂边…一棵老柳树下的…石敢当…”它断断续续地说,“受李家香火百年…沾了点灵气…成了…成了他家的保家仙…”
保家仙?我看向它。保家仙通常由狐、黄、白、柳、灰(狐狸、黄鼠狼、刺猬、蛇、老鼠)修炼而成,或是祖先英灵所化。一块石头成的保家仙,倒是稀罕。想来是那李家世代供奉的石敢当,年深日久,受了香火愿力和地气滋养,生出了一点微末灵性,担起了守护一家的职责。
“既成了保家仙,为何落到如此境地?李家败落了?”我问。
光晕剧烈波动起来,那苍老的声音里带上了浓得化不开的委屈和悲凉:“败落?何止是败落!是…是忘了!全忘了!”
“他们拆了老祠堂!盖了那…那亮晃晃的玻璃楼!说是什么…文创园!”老人的声音激动起来,“推土机来的时候…小老儿拼命想显灵护着…可…可没人信了!没人拜了!那点香火愿力…早就断了!”
“他们把小老儿…从土里刨出来…嫌碍事…随手就扔在了工地角落的垃圾堆里!”它的声音哽咽了,“风吹日晒雨淋…没人再看一眼…没人记得李家祠堂边上…还有块老石头…曾守着他们祖祖辈辈…”
我沉默了。
我能想象那画面:轰鸣的推土机,倒塌的祠堂,一块被视作无用的旧石头被丢弃在瓦砾之中。
时代的车轮碾过,曾经被虔诚供奉的守护,转眼就成了碍事的垃圾。
它的力量源自信仰,信仰没了,它也就没了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消散。
“小老儿…撑不住了…”它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这点灵性快散光了……可小老儿不甘心啊…守了百年…就算…就算到头一场空……也想…也想再尝一口…真正的香火味儿…不是塑料电子香……是那种……带着诚心的……暖乎乎的……”
它典当自己最后那点微末的、几乎不存在的“守护之力”,只求换一口真正的、带着诚意的香火。
这大概是我听过最心酸,也最纯粹的典当。
我沉吟片刻,开口道:“你的‘守护之力’已近枯竭,价值无几,换不来一碗完整的香火。”
那光晕猛地暗淡下去,几乎要彻底透明。
“但是,”我话锋一转,“念你百年守护,初心未改,我可赠你半柱安神香。此香乃胡离以月光凝露所制,能温养残灵,助你安稳沉眠,或许能保你灵识不彻底湮灭。至于香火…时代变了,强求不得。”
那光晕似乎愣住了,随即微微亮起了一丝,颤抖着,像是要鞠躬:“谢…谢谢掌柜…安稳沉眠…也好…也好…总比…无声无息散在垃圾堆里强…”
我转身,从柜台深处取出一支细短的、泛着柔和银光的线香。这是胡离给小满练手做的安神香,能宁心静气,对残魂弱灵有温养之效。
我指尖一搓,香头燃起一点青白色的火苗,一股清雅宁静的香气缓缓散开。
那石敢当的灵体感受到这香气,如同久旱逢甘霖,贪婪地、小心翼翼地吸收着那银色的烟雾。
它的形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实了一点点,虽然依旧黯淡,却不再像随时会散去的样子。
那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极度满足和安详的神色,仿佛漂泊已久的游子终于找到了归宿。
它最后对我化作的模糊人形深深一揖,然后心满意足地、带着那半柱安神香,缓缓沉入了地下,选择了一处僻静角落,陷入漫长的沉眠。
或许未来某天,地气流转,还能有再次被唤醒的机缘,但至少,它避免了最凄惨的结局。
我看着它消失的地方,心里有些发堵。
时代洪流滚滚向前,多少旧的信仰、旧的守护被轻易抛弃、遗忘。
这柄和光剪,能剪断执念,却剪不断这令人怅然的变迁。
保家仙……保得了一家安宁,却保不住自己不被时代湮没。
窗外,远处新建的“文创园”霓虹闪烁,与此地古老的静谧格格不入。
当铺里,又多了一段关于“守护”与“遗忘”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