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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船工林满仓在怒江上当了四十年撑篙人,从十三岁跟着爷爷学撑船起,什么样的江夜没见过?汛期里能吞人的浪头、雾天里迷航的险滩、寒冬时结着薄冰的江面,他都凭着一竿竹篙、一双老眼闯了过来。可今夜,他坐在船头,手指攥着竹篙的竹节,指节泛白,心里头却像揣了块冰,凉得发颤——这是他四十年撑船生涯里,头一次见这样诡异的夜。

已是腊月廿八,离过年只剩两天。按往年的规矩,林满仓早该把船泊在岸边的老樟树下,收拾收拾船篷里的家当,等着儿子林晓从城里回来,一家人围着灶台煮腊肉、贴春联。可今年不一样,下游村里的王老汉前几天托人捎信,说儿子在外地打工,攒了些年货和钱,想托林满仓趁着这几天江风还不算太烈,帮忙把东西从镇上运回来。王老汉跟林满仓是发小,当年林满仓他爹走得早,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还是王老汉他娘常接济些红薯干。这份情,林满仓记了一辈子,所以即便心里隐隐觉得这几日的天气不对劲,他还是应了下来。

下午从镇上装完货出发时,天还好好的,太阳挂在西边的山尖上,把江面照得金灿灿的。可刚过酉时,天上的云就跟被墨染了似的,一层层压下来,连风都变了性子。往日里怒江的风是野的,裹着江水汽,要么呼呼地刮着船篷响,要么卷着浪头拍船板,吵得人耳根子不得清净。可今夜的风,怪得很。风里夹着雪粒子,砸在油布缝的船篷上,却没半分声响。不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轻,是像石子扔进了棉花堆,连点回音都没有,透着股说不出的死寂。

林满仓把蓑衣裹得更紧了些,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望向江面。往日里奔腾的怒江,今夜竟像被冻住了一样。水面平得能照见天上的残月,那月亮也是惨白的,周围连颗星星都没有,光洒在江面上,没半点暖意,反倒像是给江水盖了层薄霜。江面上静得出奇,连平日里常有的浪头都不敢冒一个,连鱼跃出水面的声响都听不见,只有他的船在水面上轻轻飘着,像一片没根的叶子。

“邪门。”林满仓低声骂了一句,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把船往岸边划,等天亮了再走。毕竟这江上的规矩,他比谁都懂——不对劲的夜,绝不能硬闯。他双手握住竹篙,深吸一口气,刚想把竹篙往水里插,用力把船往岸边推,可竹篙刚碰到水面,突然沉了半截,像是戳在了什么硬东西上。

那触感很奇怪,不是江底的石头——江底的石头要么是圆滚滚的鹅卵石,要么是锋利的礁石,戳上去要么滑,要么硌手。可这东西,硬邦邦的,还带着点冰凉的触感,像是……像是戳在了铁板上。林满仓心里一紧,手上加了点劲,想把竹篙拔出来,可竹篙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住了,纹丝不动。

“谁在水里?”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这江上偶尔会有落水的人,或是晚上偷偷摸鱼的人,可这么静的夜,水里藏着人,总不是什么好事。他的声音在江面上飘着,没传多远就被吞了回去,连个回音都没有。过了一会儿,江面上才飘来一阵极淡的味道——不是江水的腥味,也不是泥土的土味,是铁腥味。那味道很淡,却很清晰,像是生锈的铁器泡在水里,又被风卷了上来,钻进了他的鼻子里。

林满仓的心跳开始加速,他松开一只手,摸向腰间挂着的铜哨——那是爷爷传给他的,说是早年在江上遇到水鬼,吹三声哨子,能镇住邪祟。他的手指刚碰到铜哨的冰凉,突然觉得眼前一暗。他抬头望向天上的残月,只见那月亮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光一下子暗了三分,江面上的惨白也淡了些,多了层灰蒙蒙的影子。

就在这时,上游传来一阵极轻的声响。不是风声,不是水声,是脚步声。那脚步声很整齐,“踏、踏、踏”,一步接着一步,不快不慢,像是一支队伍在走路。可这是江面啊,哪来的路?林满仓眯起眼睛,朝着上游望去。只见远处的江面上,飘来一队人影。

那队人影越来越近,林满仓的眼睛越睁越大,手里的铜哨差点掉在船板上。那些人,不是在水里走,是在水面上走!他们的脚踩在江面上,竟没溅起半点水花,像是走在平地上一样。队伍走得极齐,每一步都踩在同一个节奏上,脚步声在寂静的江面上显得格外清晰,却又透着股不真实的空洞。

头前那人走在队伍最前面,比后面的人高出大半个头。他穿着一身玄色的甲胄,甲胄上的鳞片在残月的光下泛着暗哑的光,一看就有些年头了。他的腰间悬着一柄长刀,刀鞘上锈迹斑斑,连刀柄上的缠绳都快磨断了,可那刀却像是还带着杀气,即便隔着老远,林满仓都觉得后背发凉。那人戴着一顶兜鍪,兜鍪的阴影把他的脸遮住了,只能看见一双眼睛——那眼睛亮得吓人,不是正常人的眼白和瞳孔,是像烧红的炭火一样,透着股暗红的光,在夜里格外扎眼。

林满仓的手开始抖,连握着竹篙的力气都快没了。他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说的话。那年他才二十岁,爷爷躺在床上,已经快不行了,气息微弱,却抓着他的手,眼神里满是恐惧和悲伤。爷爷说,民国三十年,也就是1941年,那时候怒江这边还在打日本人。有一支国民党的队伍,大概一百多号人,奉命在怒江畔阻击日军。那支队伍里的兵,大多是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有的还没来得及跟家里报平安,就上了战场。

那场仗打得惨啊。日军的装备比他们好,飞机大炮不停地炸,队伍被困在江边的山坳里,没水没粮,却硬是守了三天三夜。最后弹尽粮绝,日军冲上来的时候,他们拿着大刀、长矛,甚至是石头,跟日军拼命。最后,整支队伍全军覆没,没一个人投降。战后,因为江里浪大,又赶上汛期,没人能把那些兵的尸体捞上来,只能让他们沉在江底,连块墓碑都没有。

爷爷说,从那以后,每逢雪夜,就有人在怒江面上看见一队兵,穿着旧军装,戴着旧军帽,沿着江面往下走。村里人都说,那是阴兵,是那些没回家的兵,想沿着江往下走,回故乡看看。那时候林满仓还年轻,觉得爷爷是老糊涂了,编瞎话吓唬他。可现在,眼前的景象,跟爷爷说的一模一样。

队伍越来越近,林满仓看得更清楚了。那些兵卒跟在为首的将军后面,一个个都穿着跟将军类似的甲胄,只是甲胄的样式更简陋些,有的甲胄上还破了洞,露出里面的布条。他们的甲胄上都沾着暗红的东西,不是泥巴,是血痂。那些血痂已经干了,发黑发红,牢牢地粘在甲胄上,像是永远都洗不掉。有的兵卒断了胳膊,空荡荡的袖子在风里飘着;有的少了腿,却还是凭着一条腿,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还有的兵卒脸上带着伤疤,有的眼睛瞎了一只,却还是朝着下游的方向,死死地盯着前方。

可不管他们伤得多重,没一个人弯腰,没一个人掉队,都挺着腰杆,肩膀绷得紧紧的,像是还在战场上,随时准备冲锋。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情,不是麻木,是坚定,像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往前走,回故乡。

林满仓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他想起自己的爹,当年也是个兵,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连尸体都没运回来。他从小就没见过爹,只能对着爹的照片发呆,想着爹会不会也像这些兵一样,想回家看看。他擦了擦眼泪,刚想再往前凑凑,看看能不能看清那些兵的脸,为首的将军突然停下了脚步。

将军缓缓地转过身,朝着林满仓的船这边望了一眼。那一眼,像是带着千钧之力,林满仓只觉得浑身一僵,像是被冻住了一样,连呼吸都忘了。他看见将军的兜鍪阴影里,那张脸其实很年轻,大概也就三十岁出头,脸上还有一道伤疤,从额头一直划到下颌。可那双眼睛,却像是看透了生死,带着股说不出的疲惫,还有一丝……牵挂。

林满仓吓得瘫在船板上,双腿发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赶紧闭紧了眼,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各位兵爷,我不是故意打扰你们的,我就是个撑船的,你们走你们的,别跟我一般见识……”他的声音发颤,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这次不是害怕,是心疼——这些兵,年纪轻轻就没了性命,连家都回不了,多可怜啊。

过了许久,林满仓没听见脚步声,也没听见其他动静。他心里犯嘀咕,壮着胆子,慢慢睁开了一条眼缝。江面上空荡荡的,哪还有什么队伍?只有那轮残月还挂在天上,影子在水里晃着,水面上偶尔泛起一点波纹,像是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从船板上爬起来。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竹篙,竹篙还好好的,刚才被卡住的地方,没留下半点痕迹。他又闻了闻,江面上的铁腥味也没了,只剩下江水的腥味。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眼泪还在,冰凉冰凉的。

“不是梦,不是梦。”林满仓喃喃自语,心里却踏实了些。他把竹篙往水里插,这次很顺利,竹篙一下子就插到了江底的泥里。他用力撑了撑,把船往岸边划去。这一次,他不敢再停留,只想赶紧把船泊好,回家去。

第二天一大早,林满仓还没起床,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他穿好衣服,走出家门,看见村里的人都往江边跑,嘴里还说着什么“弹壳”“路”之类的话。他心里一动,也跟着往江边走。

到了下游的河滩上,林满仓一下子就愣住了。只见河滩上,摆着一堆生锈的弹壳。那些弹壳都是老式的步枪弹壳,有的已经锈得不成样子,有的还能看清上面的纹路。可让人惊讶的是,这些弹壳被摆成了一条路,从江边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坡下,整整齐齐的,像是有人特意摆出来的。

村里的人都在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是昨天夜里的阴兵摆的,想告诉大家他们要往那边走;有人说,这是那些兵在找回家的路,弹壳是他们的记号;还有人说,这是老天爷在提醒大家,别忘了那些牺牲的兵。林满仓没说话,只是蹲下来,拿起一枚弹壳。弹壳冰凉,上面的锈迹蹭在手上,留下了一道暗红的印子。他想起昨天夜里那些兵的样子,心里一阵发酸。

从那以后,林满仓再也没在雪夜里出过船。哪怕有人出再多的钱,他也不答应。他总觉得,雪夜里的怒江,是属于那些兵的,不能打扰他们回家的路。

只是每逢月圆之夜,林满仓都会提着一壶米酒,来到江边。他会把米酒倒进江里,看着米酒在江面上散开,变成一层淡淡的白。这是爷爷教他的——爷爷说,兵爷们在战场上受了苦,回家的路上肯定冷,喝点米酒,能暖暖身子。

每次倒完米酒,林满仓都会在江边站一会儿。他会望着江面,像是在等什么。有时候,他会听见江面上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走;有时候,他会闻到一阵淡淡的铁腥味,像是有人在身边;还有的时候,他会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带着股温暖的笑意。

他知道,那是那些兵爷们来了。他们喝了米酒,身子暖和了,就能继续往家走了。

今年的月圆之夜,林满仓又来到了江边。他的儿子林晓也跟着来了。林晓在城里当了老师,这次回来,特意跟父亲一起来江边。

“爹,你说那些兵爷们,能找到家吗?”林晓看着江面,轻声问。

林满仓笑了笑,把米酒倒进江里,说:“能。肯定能。他们心里记着家,就一定能找到。你看这怒江,一直往下流,流到长江,流到大海,也流到他们的故乡。他们沿着江走,总有一天,能回到家的。”

江面上,月光洒在水面上,泛着一层淡淡的光。米酒在江面上散开,像是一条白色的路。远处的山影在夜色里,像是在守护着这条江,守护着那些回家的兵。

林满仓望着江面,心里很踏实。他知道,只要还有人记得那些兵,只要还有人给他们倒一杯米酒,他们就不会迷路,就能一直往家走。而他,会一直在这里等着,等着他们回家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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