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如同垂死者不甘合上的眼睑,死死抓住邺城巍峨的轮廓,将城墙上下那片尸山血海映照得愈发狰狞可怖。狼群退兵的号角声早已消散,但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焦糊恶臭,以及那无声蔓延的绝望,却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
大将军府,昔日河北之主的权力中枢,此刻却被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慌所笼罩。华丽的殿宇楼阁,在窗外隐隐传来的伤兵哀嚎和民夫搬运守城物资的嘈杂声中,显得格外空洞和脆弱。
最深处的寝殿内,浓重的药石气味也压不住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袁绍躺在宽大的床榻上,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白日里在城头那惊天动地的一口鲜血,几乎将他最后的心气与生机一同呕了出去。几位须发皆白的老医官跪在榻前,额头上冷汗涔涔,颤抖着施针用药,却只能勉强吊住他一丝游息。
审配和郭图侍立在榻旁,两人的脸色比袁绍好不了多少,皆是面色惨白,眼神闪烁不定。白日惨烈的守城战,虽然暂时击退了狼群最凶猛的一波进攻,但韩六那悍不畏死的冲锋、狼牙重甲步兵恐怖的战斗力,以及城下那片几乎与城墙等高的狼群尸体……这一切都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们的心头,让他们清楚地认识到,邺城,绝非安全之地。
“水……水……”袁绍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微弱的声音。
郭图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用银匙将温水喂入袁绍口中。
然而,水刚入喉,袁绍猛地一阵剧烈咳嗽,胸膛剧烈起伏,又是一小口暗红的淤血顺着嘴角溢出,染红了明黄色的锦被。
“主公!”审配和郭图同时惊呼,心沉到了谷底。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踉跄的脚步声,伴随着甲叶碰撞的轻响。
身上包扎处依旧渗着血迹的张合,和高览一同,未经通传便直接闯了进来。两人显然是从城防一线直接赶来,甲胄上满是干涸的血污和烟熏火燎的痕迹,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与凝重。
“主公情况如何?”张合声音沙哑,目光扫过榻上气息奄奄的袁绍,独臂不自觉地握紧了。
审配看了他们一眼,沉重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高览性子更急,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二位先生!城防危急!韩六虽退,但狼群投石机日夜不停,东南城墙已然开裂,恐难久持!狼王凶威滔天,其志在必得,困守孤城,绝非良策!末将恳请,即刻筹备精锐,护送主公突围,北上去与二公子(袁熙)汇合,依托幽州,尚可再图后计!”
此言一出,寝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紧张起来。
“突围?”审配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质疑,“高将军!主公病体垂危,如何经得起颠簸之苦?城外三十万狼群铁壁合围,飞鸟难渡!此刻突围,与送死何异?!”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目光扫过张合和高览,语气变得“语重心长”:“邺城城高池深,粮草充足,足以支撑数年!只要我等上下一心,坚守待援,未必没有转机!青州大公子(袁谭)、幽州二公子,岂会坐视主公被困?届时内外夹击,必可破贼!”
“待援?转机?”高览气得几乎要笑出来,他指着殿外的方向,低吼道,“审正南!你莫非是瞎了不成?!狼群凶焰如何,今日城头血战,你难道没有看见?颜良、文丑皆殁,三十五万大军灰飞烟灭!大公子、二公子麾下那点兵马,来了也是送死!坚守?再守下去,就是等着韩破军打破城池,将我等尽数屠戮,筑成京观!”
“高览!你休要危言耸听,动摇军心!”审配厉声呵斥,脸上因愤怒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主公尚在,河北基业岂可轻弃?你若惧战,自可离去,休要在此蛊惑人心!”
“我蛊惑人心?”高览怒极,猛地扯开胸前染血的绷带,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审配!老子在城头与韩六以命相搏时,你在何处?躲在安全的府邸里空谈忠义吗?!”
“你!”审配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高览,一时语塞。
“够了!”
一个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打断了这场愈演愈烈的争吵。
众人皆是一惊,看向床榻。只见袁绍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睥睨河北的眸子,此刻浑浊不堪,充满了血丝,但深处却燃烧着最后一丝属于枭雄的执拗与……不甘。
“邺城……乃吾基业所在……岂能……轻弃……”袁绍每说几个字,都要喘息片刻,声音微弱却坚定,“吾……誓与邺城……共存亡……”
这话语,如同最后一道枷锁,让主张突围的高览和张合瞬间沉默,心却沉入了无底深渊。主公的意志,依然是他们无法违背的铁律。
审配脸上闪过一丝得意,连忙躬身道:“主公英明!我等必誓死守住邺城,以待天时!”
郭图也连忙附和:“正是!主公洪福齐天,必能逢凶化吉!”
然而,袁绍说完这句话,仿佛耗尽了最后力气,眼睛缓缓闭上,再次陷入昏沉之中。
寝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剩下袁绍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
但这寂静,比争吵更令人压抑。
张合看着榻上形容枯槁的袁绍,又看了看面露得色的审配和郭图,最后与一脸愤懑绝望的高览对视一眼,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默默转身,拖着伤残之躯,步履沉重地向外走去。城防还需要他,尽管希望渺茫,但只要主公还在,只要命令还在,他张儁乂,就会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高览狠狠瞪了审配一眼,也跟着张合离去。他知道,突围的希望,随着主公那句“誓与邺城共存亡”,已经彻底破灭了。
确认张合、高览走远后,审配脸上的“悲戚”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沉的算计。他看向郭图,低声道:“郭公则,张合、高览二人,尤其是高览,已有怯战之心,其言动摇军心,不可不防。”
郭图目光闪烁,他自然明白审配的意思,这是要借机打压潜在的对手,进一步巩固他们(尤其是支持袁尚一派)的权力。他低声道:“正南兄所言极是。只是……如今城防还需倚仗他们……”
“正因倚仗,才更不能让其生出二心!”审配语气森然,“需得让他们明白,这邺城,是谁在做主!谁若敢妄言突围,扰乱军心,便是与主公的意志相悖!”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还有那田丰、沮授!此二人素来倚老卖老,屡屡顶撞主公,如今身陷囹圄,竟还敢在狱中妄议时政,散布悲观论调,言什么‘邺城必破’、‘主公不听其言方有今日之祸’!此等狂悖之徒,留之必生后患!”
郭图心中一惊,田丰、沮授虽然下狱,但名望甚高,直接处决恐引非议。但他看到审配那决绝的眼神,知道此人已决心借此机会铲除异己,稳固权位。他权衡利弊,自己与审配同为支持袁尚的核心谋士,此时必须立场一致。
“正南兄思虑周全。”郭图点头附和,声音压得更低,“田丰、沮授,妖言惑众,动摇军心,确乃大忌。即便不杀,也绝不能再让他们有机会胡言乱语!”
“哼!”审配冷哼一声,“传我令!将田丰、沮授由普通监牢转入地牢水狱,加派重兵看守,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我要让他们在暗无天日之地,好好反省!”
“是!”殿外心腹侍卫立刻领命而去。
审配看着侍卫离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丝掌控一切的冰冷笑容。清除内部不和谐的声音,打压潜在的兵权威胁,将所有权力牢牢攥在自己手中,这邺城,才能按照他的意志“坚守”下去。至于能守多久……他不敢深想,或者说,他不愿去想。
与此同时,城西阴暗的监牢内。
田丰靠着冰冷的墙壁,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永不停歇的投石机轰鸣,脸上带着一种早已料到的嘲弄和深深的疲惫。
“咳咳……”隔壁牢房传来沮授压抑的咳嗽声,随后是沉重的话语,“元皓,大势去矣……袁公不听你我之言,致有今日之困。只是苦了这满城军民……”
田丰没有回应,只是望着从小窗透入的一缕微弱月光,眼神空洞。他早已心死,从他被下狱的那一刻起,就知道河北这艘大船正在驶向冰山。
突然,牢房外传来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以及铁链碰撞的刺耳声响。
牢门被猛地打开,火把的光芒刺得田丰眯起了眼睛。
几名披甲持刀的武士走了进来,为首者冷漠地宣判:“田丰、沮授,妖言惑众,动摇军心,奉审别驾之命,即刻押入地牢水狱,严加看管!”
田丰闻言,非但没有恐惧,反而发出一阵低沉而凄凉的笑声:“呵呵……哈哈哈哈!审配!郭图!尔等宵小,也就只敢在这牢狱之中,逞这等威风了!将这满城军民拖入死地,尔等……便是千古罪人!”
他没有反抗,任由武士将他粗暴地拖起,镣铐加身。在经过沮授牢房时,他看到沮授同样被押出,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尽的悲凉和一丝解脱。
地牢水狱,那是比这里更加阴暗、潮湿、绝望的地方,几乎是九死一生。但这对于心若死灰的二人而言,或许已无区别。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监牢通道的黑暗中,唯有田丰那带着刻骨讽刺的笑声,似乎还在廊道中隐隐回荡。
垂危惊变!内部分裂!忠良遭难!奸佞弄权!最后的抵抗力量,正在从内部,被猜忌、私心和绝望一点点地侵蚀、瓦解。而城外,狼群磨牙吮血的声音,伴随着投石机永不停歇的轰鸣,正变得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