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词句在他脑子里盘旋,串成了一条危险的线。
钱主任让他去江浙,用的是催零件的名义。
现在看来,这批零件不仅真实存在,还捆绑了见不得光的私货。
钱主任知道这事吗?
他大概率是不知道的。
他只知道光明厂拖欠零件,想找个由头去敲打一下。
自己,恰好就成了这根最合适的棍子。
李砚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这趟浑水,比他想象的要深。
不过,水深,才好摸鱼。
隔间里,另外两个人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高建和刘丽僵硬地站着,
“建……建哥……”
刘丽的声音细若蚊蝇,带着哭腔。
“我们……我们是不是惹上大人物了?”
高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嘴唇发干。
“别……别说话。”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703研究所,这个代号他没听过。
但也正因为没听过,才更吓人。
能用这种保密代号的单位,里面的人,哪个是他一个省计委的小科员能惹得起的?
他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为什么要嘴贱去招惹这么一尊神?
就在这时,躺在下铺的李砚秋翻了个身。
一个极细微的动作。
高建和刘丽却像是受惊的兔子,浑身一颤,立刻闭上了嘴。
李砚秋缓缓睁开眼,坐了起来。
他没看那对男女,只是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阵轻微的“噼啪”声。
他拿起军用水壶,喝了口水。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落在了高建的脸上。
“你,过来。”
他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任何情绪。
高建的腿一软,差点跪下。
他强撑着,挪到李砚秋的床边,腰弯得快要折断。
“领……领导,您有什么吩咐?”
他连称呼都变了。
李砚秋看着他。
“你叫高建?”
高建的头埋得更低了,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是,是,我叫高建。”
“省计委的?”
“是……”
高建的声音都在发抖。
他怎么知道的?他刚才明明说了自己的名字和单位,可从这个年轻人的嘴里说出来,却像是一道催命符。
李砚秋点了点头。
他从床下的点心包里,掏出一颗用油纸包着的大白兔奶糖。
他慢条斯理地剥开糖纸。
“听说,你们单位最近在查几个利用职权倒卖批条的案子。”
李砚秋把糖丢进嘴里,声音含混不清。
“好像……还牵扯到了几个年轻干部。”
轰!
高建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个炸雷响过。
他猛地抬起头,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惊恐。
这件事,是计委内部的绝密!
只有几个核心领导才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
难道……难道703所是负责纪律审查的特殊单位?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高建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
“领导!我错了!我有眼不识泰山!我就是个混蛋!”
他真的哭了,鼻涕眼泪一起流。
“我跟那件事没关系!我发誓!我就是爱吹牛,爱占点小便宜,我真没干过犯法的事啊!”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就往自己脸上扇。
“啪!啪!”
声音清脆响亮。
“我嘴贱!我不是人!”
旁边的刘丽也吓傻了,跟着跪了下来,浑身抖得厉害,
“领导饶命,饶命啊!”
李砚秋嚼着糖,甜味在嘴里化开。
他看着跪在地上丑态百出的两个人,眼神里没有半点波澜。
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批条的案子。
不过是刚才用超强的听力,捕捉到高建和刘丽上车前,在站台上跟送行人的几句闲聊。
随口一诈,效果却出奇的好。
“行了。”
李砚秋有些不耐烦地开口。
哭喊声和巴掌声戛然而止。
高建和刘丽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把脸擦干净。”
李砚秋从挎包里,又掏出两颗大白兔奶糖,丢在他们面前。
“吃了。”
两人愣住了。
“领导……”
“我让你们吃了。”
李砚秋的语气冷了下来。
高建不敢再问,连忙捡起地上的糖,哆哆嗦嗦地剥开,塞进嘴里。
刘丽也照做。
糖很甜,可他们俩尝到的,只有无尽的苦涩和屈辱。
“记住。”
李砚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从现在开始,到下车为止,我不想再听到你们发出任何声音。”
他顿了顿。
“上了火车,你们就睡着了,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明白吗?”
“明白!明白!”
高建和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我们就是睡了一觉,什么都不知道!”
“滚上去吧。”
李砚秋摆了摆手。
高建和刘丽如蒙大赦,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对面的上铺,拉过被子蒙住头,一动也不敢再动。
整个隔间,终于彻底安静了。
只剩下火车规律的“况且”声。
李砚秋重新躺下。
他知道,这对男女已经废了。
在绝对的权力和未知的恐惧面前,他们那点可怜的优越感,比纸还薄。
有些人,只有让他跪下,他才能学会说人话。
夜深了。
火车驶入一片广袤的平原,窗外漆黑一片,只有零星的灯火一闪而过。
车厢里大部分人都睡着了。
李砚秋却毫无睡意,他的听力一直保持着开启状态。
凌晨两点左右。
火车的速度缓缓降了下来,伴随着一阵悠长的汽笛声,停靠在了一个大站。
站台上灯火通明,人影晃动。
是中途的一个大城市。
李砚秋的耳朵动了动。
他听到了。
行李车厢的方向,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有几个人从站台上,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行李车厢。
“是刘科长的人吗?”
一个压低的声音问道。
是火车上那两个男人中的一个。
“暗号。”
另一个声音从站台上传来,同样警惕。
“江上风大。”
车上的人回答。
“潮起潮落。”
站台上的人对上了暗号。
行李车厢的门被悄悄打开了一条缝。
“东西呢?”
“都在里面,跟703所的货放在一起,绝对安全。”
“好,我们只要我们那一份,其他的,你们按计划送到地方。”
“明白。”
几分钟后,几个黑影抬着几个沉重的木箱,迅速消失在站台的阴影里。
行李车厢的门,又被悄悄关上。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
除了李砚秋,似乎没有任何人察觉。
李砚秋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亮得惊人。
703所的货?
他们把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和研究所的精密零件混在了一起?
好大的胆子!
而且,中途还有人接头取货。
这说明,这不是一条单线,而是一张巨大的网络。
李砚秋坐了起来。
他悄悄掀开窗帘的一角,朝站台上看去。
接头的人已经不见了。
站台上空空荡荡,只有几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在巡视。
忽然,李砚秋的目光一凝。
在站台尽头,一根水泥柱的阴影里。
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不合身的旧大衣,戴着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他没有看别处,目光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所在的车厢。
不,更准确地说,是盯着自己的这个窗口。
李砚秋的心猛地一沉,
他被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