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牛棚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被钱钱和元元走进来的脚步声打破。
两个半大孩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衣裤，脸上却带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静。他们的目光清淡如水，扫过跪在地上、身子微微发抖的毕家儿孙，最后落在了土炕上气息奄奄却眼神复杂的毕老爷子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嘲讽，没有胜利者的得意，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仿佛在掂量一件物品最终的价值。
跪在地上的毕国庆、毕国防，以及两个小辈毕成功、毕爱华，只觉得那目光像是有千斤重，压得他们头都抬不起来，连呼吸都放轻了。
元元率先开口，声音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他看着毕老爷子，直接切入了核心：“毕爷爷，话，既然已经说开了。
那现在，你们得拿出点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我们要看看，值不值得换一条，或者说，换你们毕家几条活路。”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剥开了最后一丝温情脉脉的伪装，直指交易的本质。
毕老爷子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痛楚和了然，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闭上了眼睛。
这时，跪在地上的毕国庆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恐惧和急于表现的情绪，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因为跪得太久，膝盖发软，还踉跄了一下。
“有！有！我们有的！”他急声说着，手有些颤抖地伸进自己打着补丁的裤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但边缘已经有些毛糙的纸张。
那纸张看起来有些时日了，微微泛黄。
他双手捧着那张纸，像是捧着全家人的身家性命，恭敬地，甚至带着一丝谄媚地递到元元面前：“元元……不，卫小姐，这……这是我们私下里记下的，京市那几家，盘根错节的关系，
还有……还有他们暗地里的一些势力和勾当。有些，有些连表面上中立的，其实早就……”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元元神色不变，伸手接过，指尖甚至没有碰到毕国庆的手。
他展开纸张，目光快速地在上面扫过。那纸上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和关系线条，还有一些简短的标注。
饶是元元早有心理准备，看清上面的某些名字和关联时，清冷的眼眸中也极快地掠过一丝讶异。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平静地将纸条递给了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卫爷爷。
卫爷爷接过纸条，就着牛棚昏暗的光线，眯起眼睛仔细看去。
起初他的眉头只是微蹙，但随着目光下移，他脸上的震惊之色越来越浓，拿着纸条的手指甚至微微收紧，让那张脆弱的纸张发出了轻微的“沙沙”声。
“竟然……连他们家也……”卫爷爷低声喃喃，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和后怕，“表面上跟我们卫家还偶有来往，一副中立的做派，没想到，根子早就烂透了！”
他抬起眼，看向炕上的毕老爷子，眼神复杂难明。
这张纸，分量太重了！
它几乎掀开了京市那边覆盖在平静水面下的冰山一角，露出了底下狰狞纠缠的暗流。
这份“投名状”，确实显示了毕家此刻的“诚意”。
看到卫爷爷的反应，毕国庆等人稍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希冀。
这时，钱钱上前一步。她从自己随身带着的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布包里，实际上是从空间里，取出了一个古朴的小木盒。
打开盒子，里面衬着柔软的红色绒布，上面静静躺着一颗龙眼大小、色泽圆润、隐隐散发着一种奇异清香的药丸。
那香气并不浓郁，却瞬间驱散了牛棚里一部分浑浊的病气和霉味，让跪在地上的毕爱华都忍不住偷偷吸了吸鼻子。
钱钱将木盒递向毕老爷子，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毕爷爷，这颗药，你服下。
它不能让你返老还童，也不能根治你所有的沉疴旧疾，但能祛除你身上大部分的病痛，至少能让你有力气坐起来，吃得下饭，身上不再那么难受。”
他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毕家众人，提醒道：“不过，我建议您，好了之后，最好也低调一些。
装，也要装一段时间。
毕竟，京市那边，说不定还在‘惦记’着您，甚至可能想办法，把您弄回去‘静养’呢。”
这话里的深意，让毕老爷子和他的儿子们都是心头一凛。
元元接过话头，语气冷静得像是在分析棋局：“毕爷爷，您既然选择把事情都告诉了我们，把这张纸交给了我们，您就等于又重新站了一次队。
开弓没有回头箭，建议您从此刻起，对外保持沉默。如果京市那边有什么新的消息，或者您这边听到了什么风声……”
他抬手指了指牛棚外某个方向：“可以让国庆叔或者国防叔，找个由头，偷偷去隔壁的艾家村找我们。
记住，只能去艾家村，而且不能频繁，要小心。”
交代完毕，钱钱不再多言，转身走出了牛棚。
片刻后，她从停在外面的吉普车上，抱下来厚厚几床半新的，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棉被，还有几大包用麻袋装着的粮食，看样子足有上百斤，轻轻松松地放在了院子里那积着雪的空地上。
这些东西，在眼下这个缺衣少食的冬天，对于落魄至此的毕家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是实实在在能救命的！
毕老爷子看着院子里那堆得如同小山般的棉被和粮食，再看着卫爷爷手中那张关系图，最后目光落在钱钱刚刚放在他枕边的那颗散发着清香的药丸上。
他干瘦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浑浊的老泪再也抑制不住，从深陷的眼窝里汹涌而出，顺着他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脸颊滑落，浸湿了破旧的枕巾。
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充满了无尽的悔恨、羞愧和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老卫……我……我毕家……对不起你们卫家啊……”他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道，“到最后……到头来……还是你们……给了我们一条活路……”
他想起自己之前还在怀疑卫家的秘药只是普通的人参灵芝丸，此刻看着这颗异香扑鼻的药丸，感受着那蓬勃的生命气息，心中那点疑虑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无尽的苦涩。原来，小丑一直是他自己。
卫老爷子看着老对手、老邻居这般模样，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他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老友枯瘦的手背：“老毕，什么都别说了。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孩子们的话，你记在心里。”
说完，他不再停留，对着钱钱和元元点了点头，率先朝门外走去。
钱钱和元元最后看了一眼痛哭流涕的毕老爷子和院子里对着棉被粮食眼露渴望却又不敢上前的毕家众人，转身，跟着爷爷离开了这个弥漫着绝望与一丝新生希望的破旧牛棚。
……
回程的吉普车上，气氛有些沉闷。
卫爷爷坐在后座，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白雪覆盖的荒凉田野，眉头紧锁，显然还在消化那张纸条上带来的冲击，以及毕老爷子透露出的关于“长生会”和香江势力的骇人信息。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收回目光，看向坐在前面副驾和驾驶座上的孙子孙女，声音里带着化不开的担忧：“钱钱，元元，你们两个这次去京市，一定要万事小心。
郑老的地位非同小可，一旦你们真的稳住了他的病情，甚至让他有所好转，你们俩的名字，就算想藏也藏不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分析道：“到时候，扬名立万是其次，关键是，京市那些各怀心思的人，肯定会像闻到了腥味的猫一样，一个个跃跃欲试。
有的是想招揽，有的是想利用，更有甚者……可能会像毕老头说的那样，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钱钱专注地开着车，闻言点了点头，声音沉稳：“爷爷，您放心，我和元元心里有数。”
元元也回过头，给了爷爷一个安心的眼神：“我们知道轻重。
治好郑老是首要任务，其他的，见招拆招。”
卫爷爷看着两个早慧得让人心疼的孩子，心里又是骄傲又是酸楚。
他沉吟片刻，做出了决定：“这次去，让金砣和银砣跟着你们。
有他们在暗处照应，我也能稍微放心点。”
金砣和银砣是卫家暗中培养的人手，身手极为了得，而且对卫家忠心不二。
钱钱和元元都知道他们的本事，闻言都没有反对，点了点头：“好。”
车厢内又沉默了片刻。元元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开口，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爷爷，刚才毕爷爷说的话……他说，您当年硬生生摁住了小叔，没让他冒头。
还说小叔小时候，也是惊才绝艳的人物……他以前，到底想做什么？您为什么……不让他做？”
卫爷爷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转头看向窗外，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眼神明亮如星辰的小儿子。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和难以掩饰的愧疚：“你小叔啊……他小时候，比你爸还倔，天赋也好。
他……他想跟你爸一样，去当兵，想进最好的部队，想当将军。”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如何向孩子们解释当年的不得已：“那时候，风声已经有些紧了。
我们卫家树大招风，祖上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早就被人盯上了。
你爸爸已经进了部队，表现扎眼，我再把你小叔也送进去……两个儿子都如此优秀，卫家锋芒太露，在当时那个环境下，恐怕等不到今天，早就被人连根拔起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无奈：“所以……我只能硬着心肠，压着他，不让他往那条路上走，甚至……故意让他显得平庸一些。
说完，他像是卸下了一块心头大石，又像是怕孩子们因此对家族产生怨恨，连忙补充道：“不过你们也别多想，你小叔他……他虽然没能如愿，但他勤劳，好学，脑子活络，做什么都能成功。而且，他懂事，从来没有因为这些事……怪过我。”
卫爷爷最后这句话，说得格外轻柔，却透着一股深藏的心酸。
钱钱和元元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和一丝复杂。
他们知道爷爷的苦衷，也明白小叔的隐忍。
卫家这棵大树，在风雨中屹立不倒，底下埋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牺牲和无奈。
元元收回目光，看向前方被车灯照亮的雪路，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爷爷，过去的事，我们不会多问。小叔的付出，我们记在心里。以后，有我和姐姐在，卫家，不会再需要任何人‘泯然众人’来换取平安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是一记重锤，敲在了卫爷爷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