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茹安蹲在院子里翻账本,嘴角藏不住笑。
“妈,咱豆腐摊的账我记好了。您看,这个月净多了八块六。”
沈若棠正擦磨盘,头也没抬,“那八块六你留着,过年买新衣裳。”
赵茹安抿嘴笑,又靠近两步,眼里亮得像刚出锅的豆花,“妈,我想换个门路试试。”
沈若棠抬眼,“啥门路?”
“卖衣裳。”
沈若棠皱眉,“卖衣裳?这年头谁舍得买新的?”
赵茹安压低声音,“我前阵子听南江那边的人说,广州出的布料亮,式样新,价也不贵。
我想去进一批回来,挑好看的做样子,镇上女人们都爱新鲜,到时候能赚点。”
沈若棠看着她,没吭声。
磨盘在她手下还在转,声音一圈圈。
赵茹安以为她不乐意,急道:“妈,我不是不干摊,我就是想趁年轻看看能不能多条道。”
沈若棠停下手,缓缓道:“干活的手不怕多事,就怕乱。你要真想干,钱得有底。”
“有底,我不瞎来。供销行那边有人帮忙联系货源,我先去一趟看看。”
沈若棠看了她半天,点了下头,“你去。
只是,买布不比卖豆腐,人家要砍价、讲话,你得心亮。”
赵茹安笑,眼圈红了,“妈,我心不糊。”
“最好。”沈若棠转身去添火,火苗一闪,屋子亮了。
两天后,赵茹安真上了火车。
那是她头一回出镇,一个人提着包,包里塞着沈若棠叠好的两身衣裳和五十块钱。
火车的铁皮有股热气,她靠窗坐着,窗外的风卷进来,全是湿的。
广州比镇上热,一下车就是潮香。街上人穿得花,声音响,摊上挂的衣服一排排亮得扎眼。
赵茹安跟着供销行的熟人去市场,
布摊前摆着花布、棉纱、化纤、尼龙,颜色从红到紫,从亮蓝到嫩绿。
她一眼就相中了两款:“这布透亮,拿回北边能卖。”
老板娘笑着说:“这批是港货,式样新,料轻,不褪色。”
赵茹安摸了摸布边,布料软滑,带点香气。她心里一跳,立刻掏钱,“要十匹。”
那天她一直逛到傍晚,街灯亮起来的时候,路上全是人。
她肩上扛的布料压得胳膊疼,却越走越轻。
风带着汗味、花香,还有路边糖炒栗子的甜气,她忽然想起镇上的磨盘,
那种稳重的声音跟这喧闹不一样,可都热。
她心里忽然明白,这热气,是活着的味。
半个月后,镇上的女人们就知道了——赵茹安从南边带回了“花布新衣”。
街上人都挤到她门口,七嘴八舌。
“这料子摸着滑!”
“这领子新鲜啊,像电视里那女演员穿的!”
“多少钱?”
赵茹安笑着报价,手里一件件往外递。
头几天她不敢多收,后来发现抢得快,才稍微涨了两毛。
那阵子,她家门口天天有人。
风一吹,衣服在绳上晃,彩光一片一片。
整条巷子都亮了。
沈若棠每天在摊上卖豆腐,抬头就能看见那一排飘的衣裳。
她心里既新鲜又稳。
有女人买完衣服,顺路来她摊上买豆腐,嘴里夸:“沈嫂子,您闺女可真会做买卖。”
沈若棠笑,“她那不是会做,是肯跑。”
那笑淡,却带着自豪。
晚上,赵茹安数钱数到手软,手上全是布料的香味。
她跑到厨房,笑得眼睛弯:“妈,您看,我这第一趟赚了二十七块五!”
沈若棠手上翻着豆腐,抬眼看她,
“卖的怎么样?”
“一手交钱一手货。”
沈若棠点头,语气平静:“那就好。”
赵茹安靠在门框上,笑得明亮,“妈,我终于知道您说那句话是啥意思了。”
沈若棠问:“哪句?”
“豆腐不能糊,人也不能糊。”
沈若棠也笑,笑里全是火光,“记住就行。”
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暖,下午一过就凉。
街上卖菜的、卖布的、卖油条的都开始往门口收摊。
赵茹安的摊子却还亮。
她那排从广州带回来的衣服挂在绳上,
红的、绿的、蓝的,在风里一晃一晃,
人一多,颜色就跟着人影跳。
头一个月她赚得顺,天天有人来。
供销行的小伙子笑着夸:“赵茹安这手眼真尖,北方女人就爱穿亮的,你这是踩着风口。”
她也笑,心里甜。
每天起早贪黑,数钱都数得手抖。
可好景没长。
十一月一过,镇上另外两家也开始挂“广州货”。
价比她低,样子一样。
女人们挑花了眼,一边看她的衣服,一边说:“这边也有,便宜两毛。”
赵茹安第一次心慌。
晚上她回家,抱着账本算半天,利润薄得像纸。
沈若棠看她脸色不对,淡淡问:“摊上出事了?”
赵茹安低着头,“有人学我,拿货压价。”
“那就再想。”沈若棠语气平,“天大地大,风口换得快。”
“我也想,可他们货多,我压不过。”
“货多心乱。”沈若棠说,“别跟人抢,先看人买。”
赵茹安“嗯”了一声,心里乱成一团。
第二天,她早早到摊。
天阴,风刮得急。
她蹲在地上摆衣服,一抬头,隔壁新开的摊主正冲她笑。
“赵姐,听说你去广州进货?咱这也是南边来的,价更实惠。”
那人声音不大,却准。
边上的顾客立刻过去看。
赵茹安咬着牙,笑都没笑。
她心一凉,整天都没卖出几件。
傍晚收摊,风卷着灰,衣服边子打在她脸上。
她手一松,衣服掉地上,尘扑一身。
有小孩跑过来笑,“赵姐,风比你衣服还亮。”
她眼睛一酸,没笑出来。
那天晚上,她坐在灶旁,炉火烧得旺。
沈若棠在锅边翻豆腐,
火光照着她的侧脸,稳。
赵茹安靠墙坐,嘴动了几次,才挤出一句:“妈,我可能做不下去了。”
沈若棠没抬头:“咋的?”
“人家货多,价低,我这卖不动。”
“那你怕啥?”
“我怕亏。”
沈若棠放下铲子,看她一眼,“亏算是学费,不亏也学不明白。
豆腐都得先磨糊一次,才能磨细。
你这还没糊透,就想滑了。”
赵茹安鼻头一红,声音低低的,“我就是不甘心。”
沈若棠叹气,“不甘心好,甘心了就真完。”
夜深了,赵茹安回屋。
她打开账本,纸页有点潮。
那一行行数字在灯下看得人眼花。
她的手一抖,眼泪滴在纸上,晕开成一片。
她擦掉,却越擦越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