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退朝,一切的争端都暂时被留在了太和殿内。
容与下朝归府,步履沉稳,官袍下的身躯却透着紧绷。
北金使团如此嚣张,朝堂上也暗流涌动,偏偏真正能镇住场子的容远鹤又病情加重……
谁知,她刚踏入府门,容易便快步迎上,脸色凝重,声音压得极低:“行简,容府传来消息,首辅大人病势沉重……呕了血。”
“那边递了话,说想见您一面。”
容与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面上波澜不惊,但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却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涌上的复杂情绪,声音低沉平稳:“知道了。”
容与并未因此而停留,脚步反而快了些,径直走向书房。
等到片刻后她再出来,已换下绯色官袍,穿了一身深青色的常服:“明彻,备车,咱们后门走,不要惊扰他人。”
容易早在容与出来之前就备好了马车,马车悄无声息从竹石居后门驶出,又驶入了容府的侧门。
此时,容舒已在侧门等候。
她穿着一身雪青色的素雅常服,眼圈微红,强撑着镇定,但眉宇间的忧虑还是难以掩饰。
“行简族兄,你来了。祖父他……精神很差,但执意要见你。”她的目光掠过容与平静的脸,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容与颔首,目光在容舒颈间那抹熟悉的银光轮廓上停留一瞬,随即移开。
她沉默地跟随容舒穿过寂静的回廊,浓重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感。
屋内光线昏暗,只点着一盏孤灯。
容远鹤倚在榻上,身上的朝服也早就脱了,换成了舒适的半旧锦衣,此刻面色灰败如金纸,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胸腔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
看到容与进来,他浑浊的眼睛亮起一丝微弱的光,挣扎着想抬手。
“祖父!”容舒连忙上前,动作轻柔地扶住祖父手臂,给他身后塞了一只万字纹的缎子面引枕,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下官容行简,见过首辅大人。”容与躬身行礼,声音清朗平稳,目光沉静地落在老人脸上,不闪不避。
“行简……坐,”容远鹤靠了回去,他喘息着,声音嘶哑破碎,仿佛几个字就耗尽了他的力气,“舒儿,你也坐……”
侍从无声退下,轻轻掩上门。
屋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老人艰难的呼吸声和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容远鹤的目光在容与脸上停留良久,仿佛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又带着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愧疚。
他缓缓开口,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清醒:“今日朝堂之上,北金步步紧逼……”
容与接口,声音冷静如冰,条分缕析:“是。其心叵测。”
“飞鹰堡扼守拒马关侧翼,控扼通往河西走廊之咽喉。若失此地,非但拒马关门户洞开,我大昭西北商路亦将受制于人,财源、粮道皆受钳制。”
“五百万两白银,十万头牛羊且不论,和亲嫡亲公主,其意绝非止于羞辱皇室尊严。”
“柔嘉公主若嫁入北金,便是一颗活棋。北金可借其身份,染指我大昭内政,若公主诞下子嗣……更可借‘大昭血脉’之名,觊觎我大昭江山。”
容远鹤眼中闪过一丝激赏,随即化为更深的忧虑:“你看得透。不过,行简,你可知……北金为何敢如此猖獗?”
“咳咳……穆图扎新败,其内部亦非铁板一块……”
“其一,穆图扎前线失利,需议和之功稳固权位,此乃其私心;其二,巴图主和派根基不稳,欲借势压制穆图扎,此乃其内斗;其三……”容与的目光扫过容远鹤疲惫的脸,声音默默低沉下去,“他们看准了,我大昭朝堂并非铁板一块。”
容远鹤深深叹息,带着无尽的疲惫:“是啊,内忧外患,难……难如登天!”
他剧烈咳嗽起来,身体佝偻,仿佛要将肺腑咳出。
容舒连忙为他抚背顺气,动作轻柔而熟练,眼中满是担忧与心疼。
好一会儿,容远鹤才缓过气,脸色却更加灰败。
他看着容与,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心痛,有追悔,有慈爱,最终都化为沉重的愧疚。
“行简……你,真的很像一个人。”
容与心头微凛,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垂眸道:“首辅大人是指?”
“我的长子,子瑜……容子瑜。”容远鹤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沉的痛楚和追忆,“当年,他在北境遭了暗算,伤了根本……回来之后便沉疴难起,性子也愈发沉郁。”
“后来……他遇到一位极好的姑娘,成了亲,有了一个女儿……”
听着容远鹤讲古,容与脸上礼节性的笑意缓缓敛去,只觉得寒意蔓延。
她沉默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那根陈旧的红绳。
“可惜……子瑜福薄,没几年就走了……”容远鹤的声音哽咽,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
“后来……我悔啊……我当初就不该、咳咳咳……不该同意子瑜媳妇带着孩子回娘家生活,更不该让她带着孩子回来祝寿,结果……结果途中,遭遇流民匪徒……”
老人痛苦地闭上眼睛,身体微微颤抖:“他媳妇,为了护着孩子,死……死在了乱刀之下,只剩下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小孙女,在混乱中走丢了……”
容舒听得心惊肉跳,脸色煞白,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祖父枯槁的手。
以她的聪慧,如何听不出这“孩子”是谁?只是,祖父为何会在行简族兄面前提起这些往事?
这其中的意味,才是真正叫她心如擂鼓的根源。
容远鹤睁开眼,目光痛苦地看向容舒,那眼神充满了怜惜,和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随即他的目光又转向容与,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我派去的人找到了车队,和子瑜媳妇的尸骨……然后四处搜寻,才……才找回了‘舒儿’……”
他抬起手,抚过容舒的发丝,声音带着无尽的愧疚,似乎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他们带回了你……孩子,可、可他们,找错了……”
容舒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容远鹤,又看看容与,大脑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