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的话,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裴旭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他并非迂腐之人,深知容与所言切中要害。
拒马关的人力,确实已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然而,一旁的李全早已按捺不住。他眉头紧锁,出列拱手,声音带着压抑的不满:“殿下!容大人此言,看似有理,实则……大谬!”
他目光扫过那些妇人,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女子柔弱,天性宜室宜家。纵有几分力气,做些辅助杂役尚可,岂能成营建制?此乃千古未有之事!有违阴阳调和之道!更恐……扰乱军心!”
“若传扬出去,岂不让金贼耻笑我大昭无人?让天下人笑我朝纲紊乱?再说了,若是叫女子成营,只怕难免伤风败俗之事!此风断不可开!请殿下三思!”
裴旭沉默着,目光在容与、岳剑屏和李全之间逡巡。
城头的风,带着寒意,吹动他的袍角。
数日后,紫宸殿。
殿内檀香袅袅,气氛庄严肃穆。
几件寻常的粮草调度、地方奏报处理完毕后,殿中一时陷入短暂的沉寂。
景王裴旭的奏折,被内侍呈上御案。
皇帝裴悫展开奏折,目光扫过,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并未立刻言语,而是将奏折递给身旁的内侍:“念。”
内侍尖细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清晰地宣读着奏折内容。
当念到“恳请设立巾帼营,以岳剑屏夫人为统帅,统辖城中效力女子”时,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短暂的死寂后,常玉梁率先出列。
他面色沉静,不见波澜,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陛下,臣以为,景王此议……不妥。”
他缓缓道:“祖宗成法,阴阳有序。男耕女织,男主外女主内,此乃天理人伦。”
“女子从军,成营建制,亘古未闻呐!此举,非但无益于拒马关战事,反易滋生混乱,动摇军心根本!且……恐为外邦所笑,有损国体。请陛下……驳回此议!”
“臣附议。”胡不为紧接着出列,难得的,他竟然有附议常玉梁的一天。
胡不为捋着胡须:“陛下,女子柔弱,天性不宜兵戈。纵有岳夫人统领,然营中女子,良莠不齐,难保周全。战场凶险,刀剑无眼,若伤亡过重,非但于事无补,反徒增民间怨怼,有伤朝廷仁德。”
“不若……多征发民夫,或从后方调集援兵,方是正理。”
几位老成持重的官员也纷纷附议,理由无非是“有违祖制”、“不合礼法”、“徒增混乱”云云。
反对之声虽不激烈,却如磐石般沉重,带着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成见。
就在反对声渐成定局之时,首辅容远鹤缓缓出列。
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如古井。
“陛下,”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殿中的议论,“老臣有不同之见。”
殿内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常大人、胡大人所言,皆持重之论。”容远鹤语气平和,先肯定了对方,“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拒马关危局,关乎社稷存亡。前线将士,浴血奋战,人力物力,皆已至极限。值此存亡之际,当以实效为重,岂能拘泥于虚文?”
他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稳有力:“景王奏折所言,城中女子参与城防后勤,已是事实。其出力甚巨,却无名无分,有功难赏,有伤难恤。长此以往,非但寒了出力者之心,亦恐……动摇前线将士士气。”
“成立专营,统一调度,给予名分粮饷,使其出力更勤,效力更专,此乃……化民力为战力,解燃眉之急的务实之举。”
他顿了顿,看向常玉梁:“至于祖制礼法……老臣请问,太祖开国时,可曾拘泥于前朝旧制?太宗北伐时,可曾因循守旧?‘事急从权’,此乃治国用兵之常理。”
“岳剑屏夫人,一品诰命,将门之后,深谙兵事,由她统领约束,既能发挥女子所长于后勤救护,又可避免混乱,何乐而不为?此非标新立异,实乃因时制宜,固守疆土之良策!”
容远鹤的话,站在社稷安危的高度,以“事急从权”破“祖制礼法”,又以岳剑屏的威望和“后勤救护”的定位,巧妙地化解了最尖锐的“女子作战”争议。
“父皇!”太子裴晟出列,声音沉稳,“儿臣以为,容首辅所言极是。拒马关危在旦夕,凡能御敌之力,皆当善用。”
“女子亦是我大昭子民,为国效力,不分男女。成立巾帼营,专司后勤救护,既可解前线之困,亦可彰朝廷体恤民力、不拘一格之胸怀。儿臣……附议。”
更何况,岳夫人是容姑娘的义母,容姑娘又是容卿的亲妹,据闻这女营之事,也有容卿的提议在其中。
太子想来欣赏容与,此刻更觉对方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女子也该保境安民,何错之有?
“父皇,”三皇子裴晔面带温和笑容,出列道,“儿臣亦附议。容首辅老成谋国,景王兄与容郎中身处前线,深知疾苦。”
“岳夫人德高望重,由其统领,定能约束部众,发挥所长。此议……甚妥。”他言语间,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容远鹤。
“父皇,”四皇子裴昱想起容妍与小妹交情甚笃,也出列附和道,“儿臣附议。柔嘉常说,巾帼不让须眉,拒马关女子既能出力,为何不能正名?儿臣以为,此议可行。”
太子、三皇子、四皇子接连表态支持,尤其是太子和四皇子理由充分,三皇子更显圆融。朝堂风向,瞬间逆转。
皇帝裴悫端坐龙椅,目光深沉,在殿中缓缓扫过。
他心中只想着,容远鹤这老狐狸,如此力挺,怕也是为了他那宝贝孙女容舒吧?
也罢,岳剑屏身份尊贵,给她个虚名,让她约束那些妇人做些杂役,倒也无伤大雅。
至于能成多大气候?裴悫心中哂笑,女子终究是女子。
“嗯……”故作沉吟片刻,裴悫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帝王的威严,“容爱卿、太子、三皇子、四皇子所言,深合朕意。”
“拒马关危局,当集举国之力,不拘一格。女子出力,亦当嘉勉。”
他目光一凝,朗声道:“准景王裴旭所奏。”
“即日起,于拒马关,正式设立‘巾帼营’,授营号旗号。”
“赐岳剑屏夫人为巾帼营统帅,加封……从三品‘护国将军’衔,专司营务。”
“营中女子,按辅兵标准登记造册,发放粮饷,论功行赏。其职责……以辅助城防、后勤、救护为主,具体由景王裴旭与岳将军酌情商定!”
“至于容行简之妹容妍,”皇帝顿了顿,目光扫过容远鹤,“既有报国之志,准其入巾帼营效力。授正七品‘校尉’衔,随侍岳将军左右,听候调遣!”
“陛下圣明!”容远鹤、太子、三皇子、四皇子及部分官员齐声应道。
常玉梁面色沉郁,胡不为也是叹息一声,却也只得躬身领旨。
圣旨快马加鞭,传至拒马关。
当那面绣着“巾帼”二字的杏黄营旗,容与抚摸着那冰冷的旗杆,感受着其上传来的沉重与滚烫。
只有她知道,这面旗,承载的远非一个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