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钱万贯大喘气后,却听他继续说道:“……十两!聊表心意!大人莫嫌少!”
十两?!对于钱半城来说,简直是打发叫花子!
李贵嘬了嘬牙花子,连旁边侍立的蜜儿都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容与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深了几分。
她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并未去管那十两银子,声音依旧温和:“钱翁生意艰难,本官理解。然则,本官听闻,令郎钱公子,年方十六,聪颖好学,正在府学攻读,准备来年院试?”
提到儿子,钱万贯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但随即又警惕起来:“犬子……犬子愚钝,只是胡乱读些书罢了。”
“钱翁过谦了。”容与放下茶盏,目光直视钱万贯,“本官身为学政,掌一省文教,于取士之道,略知一二。院试取才,首重文章,然德行、家声,亦是考量之列。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她顿了顿,语气意味深长:“若令郎文章锦绣,又出身于‘乐善好施、泽被乡梓’的积善之家……其前程,岂非更加锦绣光明?反之……”
她话未说尽,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
钱万贯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他向来精明,岂能听不出容与话中的深意?
这是在暗示——你儿子前途如何,可能……跟我这个学政的看法有关!
捐资助学,是“积善”,是“家声”!捐了,你儿子前程可能更顺;不捐……呵呵!
一股寒意瞬间从钱万贯脚底升起。
他再吝啬,也不敢拿儿子的前途开玩笑!
这位容学政,年纪轻轻,手段却如此老辣。先是戴高帽,再是抛诱饵,最后……竟直接拿他儿子的前程来“点”他,软硬兼施,步步紧逼!
钱万贯额角渗出冷汗,脸上那圆滑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变得有些僵硬。
他飞快地权衡着:十两银子是绝对不行了!捐多少合适?既要让这位学政满意,又不能太伤筋动骨……嘶,他的心都在滴血!
“呃……这个,大人所言极是!极是!”钱万贯擦着汗,干笑道,“钱某方才是糊涂了!生意再难,也不能耽误了孩子们读书不是?”
“这样!钱某捐银五百……不!一千两!支持大人兴学!为云南学子尽一份心意!”
一千两!
虽对这些盐商巨贾来说,仍是九牛一毛,但比起之前的十两,已是天壤之别。
容与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钱翁深明大义,慷慨解囊,实乃滇省学子之福!”
“本官代万千学子,谢过钱翁!”她起身,郑重拱手。
钱万贯连忙还礼,心中却在滴血,脸上还得挤出笑容:“应该的!应该的!”
从钱府那富丽堂皇的花厅出来,容与步履沉稳,登上等候在门外的马车。
容易、蜜儿和李贵紧随其后。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
车厢内,蜜儿低头整理着方才钱万贯“慷慨”捐出的一千两银票,小脸上带着一丝鄙夷又解气的神情。
容易则坐在车辕旁,沉默地驾着车,目光扫视着街景。
行出一段距离,远离了钱府的范围,容易忽然压低声音故意笑道:“大人,方才在钱府……难道真会因那钱万贯捐资与否,影响他儿子院试前程?”
车厢内,容与正闭目养神,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带着几分清朗笑意的弧度。
她睁开眼,目光清澈如水,声音平静无波:“明彻,你何时见我……徇私枉法过?”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戏谑,却又无比郑重:“科举取士,为国抡才!文章优劣,自有公论;德行高下,自有天鉴!岂是区区钱财所能左右?本官……不过是借势而为,吓唬吓唬那只‘铁公鸡’罢了。”
这话,既是回答容易,更是说给车厢内外所有人听的。
同样坐在车厢中、正暗自琢磨着方才容与在钱府那番“恩威并施”手段,甚至隐隐觉得这法子“好用”、盘算着自己日后是否也能“借鉴”一二的李贵,恰好将这番话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
他心头猛地一凛,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方才那点刚刚冒头的、带着市侩算计的小心思,瞬间被浇得透心凉。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这位年轻学政大人……是在点他,还是在警告他?
他偷偷抬眼,瞥了一眼车厢内那清俊沉静的侧影,心中再无半分侥幸与算计,只剩下深深的敬畏和后怕。
自己刚才那点小心思……若是被这位心思如电的学政大人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容易听到容与的回答,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如此,属下便明白了!”
随即,容与的目光扫过旁边脸色微白、眼神闪烁的李贵,嘴角也勾起一丝带着了然和促狭的笑意。
她重新闭上眼,唇角那抹清浅的笑意却更深了几分。
驭下之道,恩威并施,更要……明其心志,正其视听。
马车继续前行,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在冬日的昆明街头,显得格外清晰。
容与“智取钱半城”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昆明城传开。
富商巨贾们反应各异:有钦佩容与胆识和口才的,有忌惮她手段的,也有像钱万贯一样被“点”到痛处不得不掏钱的。
一时间,学政衙门前竟也门庭若市起来。
有主动送银票的,有派人探听虚实的,也有观望犹豫的。
容与来者不拒。
她亲自接待每一位捐资者,无论捐资多寡,皆以礼相待,言谈恳切,阐明兴学大义,并郑重承诺立碑留名。
蜜儿负责登记造册,容易负责保管银票,张诚则带着吏员整理功德簿,忙得不亦乐乎。
这一日,容与正在书房处理文书,张诚一脸激动地跑了进来,声音都有些发颤:“大……大人!快!快去前厅!宜良的周……周乡绅来了!”
容与一愣,周乡绅?宜良离昆明数百里,他怎么会来?
她放下笔,快步走向前厅。
只见厅中站着一人,风尘仆仆,满面风霜,正是宜良青溪镇的周正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