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不再言语,只是将饱蘸浓墨的笔,轻轻递向胡不为。那姿态,如同献上一柄无形的利剑。
胡不为看着容与递来的笔,又看看她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眸,锐利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精芒。
他没有立刻接笔,只是沉默地看着容与,书房内一时间落针可闻,只有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
良久,胡不为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支笔。
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光滑的笔杆,目光再次扫过墙上那幅对联,最终落在容与脸上。
他没有问是什么事,也没有问如何做,只是沉声吐出一个字:
“说。”
二人的谈话持续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当她最后一个字落下,书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油灯的火苗似乎都凝固了。
胡不为握着笔,久久未动。
他低头看着案上那张空白的素笺,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穿透了层层迷雾,直刺容与眼底。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支饱蘸浓墨的笔,轻轻放回笔搁之上。
然后,胡阁老端起那碗浑浊的米酒,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滑入喉中,他眉头紧锁,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然。
“容翰林……”胡不为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酒后的沉重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却又蕴含着千钧之力,“你……回去吧。”
容与看着胡不为的反应,心中了然。
她不再多言,只是对着胡不为,深深一揖,姿态恭敬而肃穆:“行简告退。阁老……保重。”
她转身,轻轻拉开书房门。
门外,胡老夫人不知何时已等候在廊下,手中捧着一个同样朴素的青布小包。
“容大人,”胡老夫人将小包递过来,声音温和,“这是家里自己晒的一点笋干和蕨菜,不值什么钱,您带回去尝尝鲜。”
容与看着那包东西,又看看胡老夫人慈和却难掩沧桑的面容,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她心知自己不接的话,只怕胡大人也不会坦然收下药茶,于是郑重地接过小包,再次躬身:“多谢老夫人厚意,行简告辞。”
胡老夫人点点头,目送着容与和容易走出小院。
院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书房内,胡不为依旧坐在油灯下,手中捏着那支刚刚放下的笔,目光死死盯着案上那张空白的素笺。
油灯的火苗在他眼中跳跃,映照着他脸上那刀刻般的皱纹和眼底翻涌的、如同熔岩般炽热又冰冷的复杂情绪。
那浑浊的米酒,似乎并未能压下他身体深处的隐痛,反而点燃了某种沉寂已久的、足以焚毁一切污浊的烈焰。
他猛地抓起酒碗,却发现碗已空。
胡不为重重地将碗顿在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书房里久久回荡。
翌日清晨,紫宸殿内。
虽非朔望大朝,但今日的常朝气氛却格外凝重。
龙椅之上,昭乾帝裴悫面色沉静,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
阶下群臣肃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抑。
朝议过半,正当各部例行奏报之时,一名身着青色獬豸补服的监察御史,手持玉笏,大步出列。
他声音清朗,带着御史特有的锐气,直指户部:
“臣!监察御史周正,弹劾户部尚书、内阁次辅常玉梁!玩忽职守,贻误国事!”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周御史身上,又迅速扫向站在文臣班列前列的常玉梁。
常玉梁心头猛地一跳,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他强自镇定,眼神锐利地射向周正,心中惊疑不定:弹劾自己?所为何事?
周正毫无惧色,声音愈发洪亮:“陛下!太子殿下奉旨筹办万寿节庆典,乃国朝盛事,关乎陛下圣寿,关乎皇家体面!”
“然则,东宫属官持太子手令,前往户部度支司支取前期筹备用度五万两,竟遭百般推诿,拖延至今,款项分毫未至。致使庆典筹备举步维艰,物料难采,工匠难聚!此等行径,置陛下万寿于何地?置太子殿下谕令于何地?”
“常尚书身为户部之首,内阁次辅,对此等延误要务、藐视储君之行,岂能无责?臣恳请陛下,严查户部,追究常尚书失察、渎职之罪!”
这一番话,矛头直指户部拖延万寿节拨款,更是将“藐视储君”、“延误圣寿”两顶大帽子狠狠扣了下来。
常玉梁心中又惊又怒。
他知道都察院风闻奏事,也没少跟那群穷酸腐儒打交道,但他没想到的是,昨日才发生的区区五万两小事,今日竟被御史拿到朝堂上当众弹劾!
他心念电转,立刻出列,对着御座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与“无奈”:
“陛下!臣冤枉!臣……臣岂敢延误万寿节筹备?更不敢藐视太子殿下!实在是……国库空虚,捉襟见肘啊!”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沉痛的表情,开始熟练地“哭穷”。
“陛下明鉴!自推行盐政新法以来,盐引改由官府专卖,虽遏制了盐商暴利,然则……盐引售卖所得银钱,较之往年盐商竞买引票之时,确有不逮!此其一也!”
他顿了顿,偷眼觑了一下皇帝的脸色,见皇帝面无表情,心中稍定,继续道:“其二,新法之下,盐商需以粮、布、铁器等实物折抵部分盐税,虽省去了转运之劳,然则……各地盐场报上来的实物种类繁杂,品质参差,清点、入库、折算、调拨……皆需时日!”
“户部度支司人手有限,案牍堆积如山,绝非有意拖延!实乃力有不逮啊!”
轻轻巧巧一番话,他便将责任推给了“新法弊端”和“人手不足”,避重就轻。
殿内一片寂静。
许多官员都清楚户部哭穷是常态,但常玉梁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
盐政新法推行不久,确实存在诸多问题。
然而,就在常玉梁以为能蒙混过关之际,一个苍老却如同洪钟般的声音骤然响起:
“常次辅此言差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都察院左都御史胡不为,手持玉笏,缓步出列。
他身形虽略显佝偻,但脊梁挺直,目光如电,直刺常玉梁。
常玉梁心头一凛。
胡不为!这个老匹夫!他怎么会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