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世仁一脸“惊魂未定”和“羞愧难当”,他拍着大腿,声音带着夸张的懊恼和愤怒:“容大人息怒!息怒!下官该死!下官实在不曾料到这些劣质河沙堆放此处竟如此不稳,更不曾想竟会引发役夫如此恐慌……这……这漏水……”
他猛地转向岸上混乱的人群,厉声呵斥:“刁民!定是那些心怀叵测的刁民!趁着天隼司近日四处查案,搞得人心惶惶,民怨浮动,他们便借机生事,煽动骚乱,制造恐慌!更胆大包天,竟敢暗中破坏官船,意图对大人不利!下官一定严查!严惩不贷!”
他这一番话,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将骚乱归咎于“刁民借天隼司查案之机生事”,将船只漏水归咎于“刁民破坏”。
既撇清了自己的干系,更将矛头隐隐指向了四处查案、搅动风云的天隼司和岳行。暗示容与:你看,就是你带来的天隼司,四处查案,搞得人心不稳,才出了这档子事!
容与听着贾世仁这番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忧心忡忡”之语,心中冷笑连连。
好一个“天隼司查案,搞得人心惶惶”!
好一个“刁民借机生事”!
贾世仁呐贾世仁,你这“指鹿为马”的毒计,当真是炉火纯青!
官船最终在护卫奋力堵漏和附近小舟的协助下勉强靠岸。
容与倒是一身清爽,只是护着她的容易身上湿了一大片。
她拒绝了贾世仁“惊魂未定”的休息提议,只让容易去安排更换船只和清理湿衣。
她站在岸边,看着被衙役驱散、重新被鞭子赶回工地的役夫们那麻木绝望的眼神,看着脚下微湿的官靴和那艘仍在渗水的官船,心中杀意翻腾。
“大人,”容易换了衣裳,靠过来悄声禀报,声音带着冰冷的怒意,“船底破损,确是被特制的钩状锐器,从水下外板处强力撕开的痕迹,绝非自然损坏或意外刮蹭。”
容与点点头,目光幽深如寒潭,同样压低了声音:“知道了。一会儿回馆驿再说。”
她顿了顿,看着贾世仁那张依旧带着“后怕”和“关切”的虚伪老脸,唇角勾起一抹极其冰冷的弧度,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贾世仁耳中:
“今日这‘运河景致’,看得可真是……惊心动魄。贾大人治下,果然,不同凡响啊。”
贾世仁脸上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堆起更深的“惭愧”笑容:“让大人受惊了!下官……下官实在是……唉!”
“为表歉意,今晚下官在‘漱玉轩’略备薄酒,为大人压惊!万望大人赏光!”
容与看着贾世仁那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心中冷笑更甚。
压惊宴?
鸿门宴还差不多!
她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露出一丝略显疲惫的温和:“贾大人有心了。本官……定当赴约。”
……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饶州城东,贾世仁名下那座以精巧雅致着称的别院“漱玉轩”,此刻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与白日运河边的惊险混乱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轩内轩外,仆役穿梭如织,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空气中弥漫着酒肉的香气与名贵熏香混合的奢靡气息。
与上次郑怀仁、周茂春等大员在场的接风宴不同,今夜赴宴的,清一色是贾世仁在饶州官场经营多年的铁杆心腹——漕运司的属官、几个关键州县的知县、掌管河工物料采买的胥吏头目,以及几位与漕运司往来密切、富甲一方的豪商巨贾……
这些人,构成了贾世仁在江南西路盘根错节势力网络的核心节点。
容与在容易的随侍下步入花厅。
她今日换了一身更为华贵的月白色云纹锦袍,腰间束着玉带,那枚温润的蟠龙玉佩在灯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
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目光平静地扫过满座宾客。贾世仁早已率领众人迎候在厅前。
“容大人大驾光临,真令寒舍蓬荜生辉啊!”贾世仁满面红光,笑容比上次更加热络,甚至带着几分“自己人”的亲昵,“白日运河之上,让大人受惊了!下官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今夜特备薄酒,一来为大人压惊,二来嘛……也是让大人见见咱们饶州真正‘办实事’的得力干将们!他们可都是日夜操劳,为这运河疏浚、漕粮转运,呕心沥血啊!”
他笑着亲自迎容与进去,口中刻意强调着“办实事”和“得力干将”,将容与引向主座。
花厅内早已布置得富丽堂皇。
紫檀木的圆桌,铺着金线刺绣的桌布。桌上珍馐罗列,山珍海味,水陆毕陈。金杯玉盏,流光溢彩。
侍立一旁的婢女,皆是精心挑选,容貌姣好,身着轻纱,体态婀娜。
容与含笑落座,目光在席间众人脸上掠过。
那些官员富商,无不满脸堆笑,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谄媚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酒宴甫一开始,气氛便迅速“热烈”起来。在贾世仁的“带头”下,席间官员如同排练好一般,轮番起身,向容与敬酒。
首先站起来的是一位漕运司的仓场大使,他端着酒杯,脸上带着“诚恳”的感慨:“容大人,下官敬您一杯!您奉旨南巡,体察民情,实乃我等地方小吏之福!只是……唉!”
他话锋一转,叹了口气:“大人有所不知,这地方上办差,千头万绪,难啊!上头催得紧,下头怨气深,中间稍有差池,便是两头受气!”
“就像这运河疏浚,役夫数万,每日吃喝拉撒,疫病防治,稍有疏忽,便说是‘民怨沸腾’。我等……真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啊!”
紧接着,一位掌管河工物料采买的吏目也起身敬酒,语气更加“直白”:“是啊,容大人!下官在河工上干了十几年,深知其中不易!物料采买,价格浮动,质量把控,工期催促……哪一样不是焦头烂额?稍有不慎,便是贪墨的帽子扣下来!可我们……真是掏心掏肺,只想把这差事办好,为朝廷分忧,为百姓造福啊!”
他举起酒杯,满脸的悲戚:“偏偏还有些刁民,一不顺心就诬告咱们渎职,大人,您说,我们是不是……太难了?”
随后,几位知县也纷纷附和,大谈特谈治理地方的“艰辛”与“不易”,如何“平衡各方”、“维持稳定”、“造福一方”,言语间无不透露出一种“我们虽然辛苦,但总算维持了地方太平”的自得,以及对“外来者”可能打破这种“平衡”的隐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