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清江浦”河段视察之后,容与不再主动提及河工漕运之事,对贾世仁后续几次“精心安排”的、展示“工程进展”和“役营新貌”的行程,也只是走马观花般看看。
她的神情平淡,言语寥寥,偶尔点头应和几句,仿佛那日的视察,真的只是满足了一下好奇心,便已兴味索然。
相反,容与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协理学政”、“体察民情”的“本职”之上,且愈发显得“沉迷”于饶州的风雅文事。
她频频造访芝山古寺、永福寺塔等地,对着那些历经风雨、字迹斑驳的历代碑刻摩挲研读,与寺中老僧探讨佛法与石刻艺术,一待便是半日。
有时甚至携了拓印工具,亲自拓下几幅心仪的古碑拓片。
饶州士林得知钦差大人雅好此道,更是投其所好,各种诗会、画社、品茗赏菊的雅集层出不穷。
容与来者不拒,欣然赴会。
席间或品评字画,或即兴赋诗,虽不多作,但偶尔一两句点评,往往切中肯綮,引得满座喝彩。
她尤其对饶州本地流传的“瓷板题诗”表现出浓厚兴趣,甚至亲自在素坯瓷板上题写过一首小诗,交由窑厂烧制。
她还特意抽时间,在府学教谕林越云的引荐下,拜访了几位隐居芝山脚下或信江之滨的致仕老翰林、乡间宿儒。
与他们围炉煮茶,听他们讲述饶州旧事、风土人情、掌故传说,态度谦恭,如同后学请教。
一时间,“容钦差才情高绝”、“风雅无双”、“醉心文翰”的名声在饶州士林间广为流传。
贾世仁等人暗中观察,见容与似乎真的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这些“清贵”之事上,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缓缓松弛下来。
看来这位容大人,终究还是年轻,更爱这些风花雪月、名士风流的调调?河工漕运那些泥腿子的粗活,看过了也就罢了。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
这日午后,容与又来到饶州府学,名义上是查阅府学藏书楼中几部关于饶州地方志的孤本。
教谕林越云亲自作陪,在幽静的书楼中为她讲解。
书楼内光线略显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旧纸与墨香混合的气息,高大的书架林立。
容与正与林教谕低声交谈,忽听书架深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伴随着书册翻动的沙沙声。
“何人?”林教谕扬声问道。
书架后转出一位身着洗得发白、半旧青色儒衫的老者。
他身形清瘦,面容清癯,留着三缕花白长须,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框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带着一丝书卷气的浑浊。
——正是府学中资历最老、性情也最为“古板”的教授,周文渊。
“哦,是周教授。”林教谕连忙介绍,“容大人,这位是我府学周文渊周教授,专司经史典籍校勘,于饶州地方掌故尤为精通。”
周文渊闻言,连忙放下手中几册厚厚的线装书,对着容与躬身行礼,动作略显迟缓,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沙哑:“老朽周文渊,见过钦差大人。”
“周教授不必多礼。”容与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老者手中那几册书上,“教授在查阅何书?”
“回大人,”周文渊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慢条斯理地说,“是前朝几位本地乡贤的文集札记。老朽受林教谕所托,正在整理其中关于本地水文变迁的零星记载,以备府学编纂乡土教材之用。”
他语气平淡,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专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迂腐气。
容与心中微动:“哦?水文变迁?教授可有所得?”
周文渊点点头,又摇摇头,叹息一声:“记载零散,且多语焉不详。不过……”
他翻开其中一册,指着几行模糊的字迹:“譬如这位前朝乡绅在笔记中抱怨,其祖田靠近‘黑石滩’一带,每逢汛期必遭水淹。他疑是上游河堤偷工减料,被水冲垮所致。然官府只道是天灾,不予置理。”
“他愤而告官,反被斥为‘刁民诬告’,罚没田产……唉,前朝旧事,不足为凭,不足为凭。”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感慨,随即合上书册,对着容与和林教谕拱拱手:“老朽还要去校勘别处,不打扰大人与教谕了。”
说罢,这位老教授抱着书,步履蹒跚地走向书架深处。
“唉,容大人见谅,这位周教授就是如此,醉心学术不理俗务,学中诸人敬他年老,也未曾多加约束……”
林教谕似乎有些讪讪,但还是帮着解释了几句,似乎生怕容与不悦怪罪。
容与自然摆了摆手,说治学就当如此云云。
不过暗地里,容与看着周文渊佝偻的背影消失在书架后,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黑石滩?上游河堤偷工减料?前朝旧事?她心中闪过一丝疑虑,但面上不动声色,继续与林教谕谈论起地方志的编纂。
……
数日后,容与在知府赵文谦等人陪同下,登临饶州名胜永福寺塔。
此塔高耸入云,登临塔顶,可俯瞰饶州全城及浩渺的信江、鄱阳湖一角。
众人凭栏远眺,指点江山。
赵文谦等人自然又是一番对饶州风物、治下“政通人和”的吹捧。
容与含笑听着,目光却落在塔下不远处,信江一处水流湍急、乱石嶙峋的河湾处。
那里似乎有船只搁浅,岸上人影晃动,隐约传来争执喝骂之声。
“那是何处?”容与指着那处河湾问道。
赵文谦脸色微变,随即笑道:“哦,那是‘老鸦嘴’,水流急,暗礁多,行船不易。常有船只搁浅,不过都是些小事,自有河泊所小吏处置。”
就在这时,一直默默跟在众人身后、仿佛只是来观光的周文渊教授,忽然扶了扶眼镜,看着那处河湾,用一种带着学者考据癖的口吻,慢悠悠地插了一句:
“老鸦嘴啊……老朽记得,府志残卷里提过,前朝弘义年间,此地也曾是疏浚河工的一处险段。当时主事的工部员外郎,似乎姓……姓什么来着?哦,想起来了,姓贾!”
“据说此人贪墨工款,以次充好,结果新筑的堤坝第二年汛期就被冲垮了,淹了下游三个县……唉,史笔如铁,青史昭昭啊……”
他的声音不高,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塔下的江风感慨。
说完,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对着容与和赵文谦等人拱拱手,一脸惶恐:“老朽失言……一时想起旧事,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周教授连连摇头,转身佯装去看塔壁上的石刻,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