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学士的眉头先是微蹙,随即舒展开来,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发现璞玉的惊喜光芒。
他并非不通文墨,相反,他学问精深,尤精经史考据,是朝野公认的饱学鸿儒。
然而,对于庶务管理、尤其是这种看似琐碎的文书档案整理,他向来觉得是“小道”,是浪费清贵翰林才学的“俗务”。
但眼前这份纲目——清晰、简洁、实用!
将浩瀚繁杂的文书按“诏令”、“奏议”、“史籍”、“舆图”、“杂项”五大类划分,每类下再依时序或地域略作区分,虽无高深理论,却直指要害,解决了翰林院多年来档册堆积如山、查阅如大海捞针的顽疾!
“好!此法甚好!”邓学士忍不住击节赞叹,清癯的脸上难得地露出笑意,“孔德明这次倒是做了件正事。容行简此子,心思缜密,务实肯干,不尚空谈,实乃可造之材!”
他心中对这位新科探花的印象又拔高了几分。
在他看来,能将这等“俗务”也做得如此条理分明,足见其心性沉稳,根基扎实,远胜那些只会空谈义理、眼高手低之辈。
然而,邓学士终究是纯粹的学者型官员。
他沉浸于学问之中,对官场运作的微妙之处,尤其是新晋官员需要靠近权力核心、参与机要文书起草以积累政治资本的重要性,缺乏深刻认知。
他只觉得容与这法子极好,应当推广!让整个翰林院都受益!
于是,他大笔一挥,在孔德明的奏报上批了“甚善!当行!”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随即,他唤来书吏,亲自口述了一道命令:
“传本官谕:翰林院档册浩繁,管理失序,查阅维艰。今编修容行简所创分类纲目,条理清晰,简便实用。着即委任容行简为‘翰林院档册整饬使’,专司全院档册清厘、分类、编目之事!”
想到什么,他又补充道:“庶吉士桂锦程,勤勉好学,着其协理容编修,一同办理。所需皂隶、纸笔、签牌等物,由典籍厅照实支应,不得延误!务必于……嗯,半年之内,将院藏档册整理完毕,造具清册,以便查阅!此令!”
命令很快下达至清秘堂。
当孔德明乐呵呵地将这道命令告知容与时,容与只是平静地躬身领命:“下官遵命。”
她的脸上无悲无喜,仿佛只是接到一件寻常差事。
一旁的韩松却差点没绷住脸上那幸灾乐祸的笑容。
他强忍着嘴角的上扬,故作惊讶地“哎呀”一声,随即换上那副虚伪的关切嘴脸:“容编修!恭喜恭喜啊!掌院学士大人如此器重,委以重任!这可是关乎翰林院百年大计的要务!足见大人对容编修才能的赏识!”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做作的惋惜:“只是……这全院档册,浩如烟海,堆积如山……半年之期,啧啧,怕是要夙兴夜寐,殚精竭虑才行了。容编修可要保重身体啊!莫要累坏了咱们翰林院的栋梁之才!”
韩松特意加重了“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几个字,眼中满是等着看好戏的恶意。
孔德明似乎没听出韩松话里的刺,还乐呵呵地点头附和:“是啊是啊!行简啊,邓学士看重你,这差事虽繁琐,却是功德无量!好好干!”
说完,他拍了拍容与的肩膀,又捧起他的紫砂壶,哼着小曲踱回自己座位去了。
容与对韩松的嘲讽置若罔闻,只对着孔大人微微颔首:“谢大人勉励,下官定当尽力。”
事已至此,容与便转身走向自己书案,没多耽搁,铺开一张素笺,提笔开始草拟整理计划,列出所需人手、物料清单……
翰林院档库位于清秘堂后一处独立院落。
推开沉重的樟木大门,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墨香、灰尘以及淡淡霉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
光线昏暗,唯有高窗透进几缕天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巨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从地面直抵屋顶,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各种卷宗、册页、舆图、甚至还有成捆的竹简……
地上、墙角也堆满了未经整理的麻袋和木箱,整个库房如同被飓风席卷过的战场,杂乱无章,令人望而生畏。
桂锦程跟着容与走进来,饶是他早有心理准备,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天……这……这得整理到何时?”他苦笑着看向容与,“行简,邓学士这……这差事可真是……看得起咱们。”
容与神色依旧平静,目光扫过这片“书山册海”,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
这看似苦役的差事,对她而言,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一个能让她系统接触、梳理、乃至掌握翰林院这座帝国最高智库百年积累的庞大信息库的机会。
这些看似无用的故纸堆里,蕴藏着多少被遗忘的往事、尘封的秘辛、乃至关乎时局的蛛丝马迹?
“无妨。”她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事在人为。子衡师兄,烦劳你去典籍厅,按我列的单子,先调拨十名手脚麻利、识得些字的皂隶过来。再领些厚实的牛皮纸、麻绳、木签、笔墨来。”
桂锦程见容与如此镇定,心中稍安,也应声去了。
很快,十名皂隶被召集过来,看着这如同废墟般的档库,个个面露难色。
容与没有多言,亲自示范。
她拿起一份沾满灰尘的卷宗,小心拂去浮尘,快速浏览标题和开头几句,便准确判断其类别:“此乃天护三年户部关于两淮盐课奏销的题本摘要,归入‘奏议类’,按年份捆扎,标签注明‘奏议-户部-盐课-天护三年’。”
她又拿起一捆用油布包裹的残破舆图:“此乃前朝《九边军镇总图》残片,归入‘舆图类’,单独存放,标签注明‘舆图-边防-前朝-残’。”
……
她动作麻利,指令清晰,分类标准简单明了,很易于皂隶理解和操作。
桂锦程也很快进入状态,一边帮忙分类,一边负责书写标签和登记造册的初稿。
在容与高效有序的指挥下,十名皂隶很快找到了节奏。
搬动、除尘、分类、捆扎、贴签、码放……如同精密的齿轮开始运转。
虽然进度缓慢,但原本杂乱无章的“垃圾堆”开始显现出秩序。
韩松偶尔会“路过”档库门口,看着里面热火朝天却又井然有序的景象,看着容与在灰尘中依旧沉静指挥的身影,看着桂锦程忙得满头大汗却干劲十足的样子,他脸上的讥讽笑容渐渐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和一丝隐隐的不安。
他本以为这是个能将容与彻底埋没在故纸堆里的“冷板凳”,却没想到对方不仅甘之如饴,似乎还……乐在其中?甚至隐隐将这苦差做出了几分气象?
“哼!装模作样!”韩松暗自啐了一口,拂袖而去,“我看你能在这灰尘堆里扑腾出什么名堂!”
容与并未理会门外的窥探。
她站在渐渐变得开阔起来的档库中央,指尖拂过一份刚刚清理出来的、关于前朝某次黄河决口赈灾的详细奏疏副本,目光沉静如水。
灰尘在从高窗斜射而入的光柱中飞舞,如同历史的尘埃被轻轻拂开。
在这浩瀚的信息海洋中,她如同一尾沉静的游鱼,正悄然潜入帝国记忆的最深处,寻找着那些被时光掩埋、却可能影响未来的关键碎片。
这看似远离权力中心的“冷灶”,她可是喜欢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