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枚小巧精致的银锁,挂在一个银项圈上。
银锁表面是古朴的缠枝莲纹,边缘已经磨得光滑圆润,坠着两个小小的铃铛,其中一个铃铛的芯似乎已经缺失了。
阳光透过窗格投下的一缕光柱,恰好照亮了它,那磨损的痕迹、那熟悉的样式……
容与微微一怔。
她的眼神深邃如渊,表面沉静,内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不过几息之后,她迅速敛了心神,目光如清风拂过水面,不着痕迹地移开,重新落回容舒脸上,唇角甚至勾起一个极淡的、礼节性的弧度:“舒姑娘客气了。宫中当差不易,姑娘能得贵人赏识,亦是不易。”
容舒微微颔首,心头却莫名地掠过一丝异样。
而当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容与垂在身侧的手腕时,瞳孔也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一根略显陈旧褪色的绳结缠绕在他清瘦的腕骨上。
那红绳编织手法很特别,绳结末端明显被精心地续上了一段颜色略深的新绳。
这红绳……一抹模糊到几乎消散的记忆碎片,在容舒的脑海深处轻轻撞击了一下——
她努力回想,却只觉得头疼,那段幼年时光的记忆仿佛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灰,支离破碎,难以拼凑。
容舒只当自己多心,不再深究,对容霁道:“二郎,祖父那边想是快了?”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便再次向容与告退,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思虑退了出去。
容霁瞧着自己姐姐的背影,只觉得有些莫名——舒姐自幼进宫,鲜少出来,难道他们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行简族兄是很俊美也很有才华,舒姐也是万里挑一的大家闺秀,但是,但是他们是同族啊!
容霁不由得纠结起来,和容与聊天都有些心不在焉,只一下一下瞟着容与那清俊的面庞,和温润含笑的双眸。
不过片刻,有下人通报,容霁如蒙大赦般起身,笑道:“族兄,祖父请您过去!”
容远鹤的书房名为“澹怀轩”,极其宽敞阔朗。
高大的花梨木书架直抵顶梁,上面整齐码放着无数典籍和卷宗。
阳光透过洁净的高丽纸,洒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映照着案头青铜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缕缕沉水香。
案后,当朝首辅容远鹤并未着官袍,只穿一件藏青色家常万福直裰,气质儒雅中透着深不可测的威严。
他看到容与进来,眼底又露出转瞬即逝的追忆来。
容霁请安后躬身告退,书房里只剩下二人。
阳光透过高丽纸,分割成明暗交错的光斑,落在容与的道袍上,也落在紫檀案头那片肃杀的金石古意中。
两人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一个端坐如山,一个垂手恭立,空间被压缩得针落可闻。
“行简来了,坐。”片刻后,容远鹤才开口,他的声音平和舒缓,听不出什么情绪。
容与依言在下首的官帽椅坐下,姿态恭谨而沉静。
气氛沉凝,香息萦绕。
容远鹤并未立即谈及琼林宴或家族过往,而是如同寻常长辈询问晚辈般,语气温和地开口:“一路奔波,可还习惯京中气候?”
容与微微欠身:“谢族叔祖垂询。金陵物华天宝,气候亦极宜人,并无不适。”
“嗯,”容远鹤点点头,目光扫过他清隽但略显单薄的肩膀,“听说你幼时随母在外漂泊,历经坎坷,想来吃了不少苦?”
窗外的阳光打在容与的侧脸上,似乎为她镀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
“生逢乱世,颠沛流离本是常事。”容与答道,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并不是在讲述自己的故事,“幸得父亲早授诗书,教导立身处世之道,虽艰辛,亦有所得。能熬过寒冬,方能知春阳之煦暖。”
“立身处世…”容远鹤咀嚼着这几个字,眼神深了几分,“你父亲…他,性子是倔了些,但为人方正,学问亦是极好的。可惜,走得早了些。”
他提到容与的“父亲”时,语气里竟真真切切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痛和遗憾。目光落在容与肖似亲子轮廓的脸庞上,那份移情般的怀念与探究愈发明显。
容远鹤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紫檀扶手上精细的浮雕云纹,片刻的失神里,流露出老狐狸面具下罕见的、属于“亲长”的柔软一瞬。
这转瞬即逝的真情流露,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其源,只因眼前这张脸与记忆深处某个倔强身影的重叠太过清晰。
对于容父,其实容与相处得并不多,此刻只是默默不语。
沉默片刻,容首辅似乎收拾了心情,又转而问道:“此次登科,有何感悟?”
“行简惶恐。唯觉才疏学浅,侥幸得中,皆因陛下求才若渴,开科取士之恩,更仰赖诸位座师公允明鉴。”
容与并未提起她未能“六元及第”的遗憾,甚至将成功完全归于圣恩和制度,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容远鹤端起青玉茶盏,不疾不徐地撇着浮沫:“陛下确乃明君,海纳百川。然朝堂如海,看似平静,深处暗流涌动。你失了“六元及第”的名头,或许,并非坏事。”
“你少年得志,锋芒已露,更兼……”没等容与再客套,他已是接着说道,“……更兼身世若隐若现,于有心人眼中,便是天然的靶子。”
话点到此处,已是极深。
容与眼神微动,并未直接回应,只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行简所能,唯尽忠职守,谨言慎行,其余非敢妄测。”
一时间,书房里只剩下更漏的滴答声,以及沉水香被燃烧时细微的嘶嘶声响。
容远鹤看着容与波澜不惊却深蕴智慧的眼神,心中感慨良多。
眼前这少年,骨子里的那份倔强与通透,像极了当年的子瑜。
他叹了口气,放下了试探的利刃,话语间多了一丝长者的坦诚:“圣心难测,但所求不过制衡。陛下乐见英才辈出,却未必乐见英才迅速依附门阀。”
容首辅凝视着容与,声音压低了些:“行简,你才堪大用,前途无量。容氏一门根基深固,可成臂助,亦可成负累。你父当年出族之旧事,已是明日黄花。”
他停顿了一下,话中终于显出多年浸淫官场、位至当朝首辅的心智和威压:“老夫身为族中长辈,自当照拂。只是这照拂,也需彼此心意相通,进退有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