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上,灯火明明灭灭,宛若繁星坠落。
阮俊辉等人犹自不服,嘈杂着要王音音念出那篇词来,邱明之也是满脸的兴味。
王音音吸了一口气,又对着容与福了一福,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压住胸腔中翻涌的情绪,声音反而愈发清晰: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她轻声念着,越念越悲戚,到最后几句,近乎含了哽咽。
王音音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但那词句间流转的凄婉绝世、缠绵悲恸、哲思幽深的意境,瞬间冻结了厅堂内所有的轻浮与喧嚣。
那不是歌咏风月,不是抒写豪情,更不是应景凑趣的逢迎之作。
那是字字泣血、句句含泪,对生命短暂、爱情成空、美好易逝发出的泣血绝唱。是站在万花凋零的尽头,凝视永恒虚空时的极致悲凉与清醒。
词中的意象清绝婉丽,情感却沉郁磅礴,将女儿的幽思愁绪、对命运的叩问、对美的短暂与毁灭的哀悼,推到了惊心动魄、撼人魂魄的极致。
这绝非人间烟火地的产物,这是真正能惊天地泣鬼神的神来之笔!
死寂。
仿佛心跳都静止了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刚才还喧闹哄笑的阮俊辉等人,此刻像是被施了定身术。
脸上的嘲弄和不耐早已僵住,转而变为一种茫然、震惊,最后是无法理解的呆滞和……一丝隐隐的恐惧。
他们不懂诗词深意,但那扑面而来的、沉重到令人胸口窒息的悲凉感,那词句间凄艳绝伦到惊心动魄的美,足以让他们这些只知寻欢作乐的灵魂感受到一种本能的震撼和无所适从。
他们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这秦淮河上的靡靡之音与眼前的词作相比,是何等肤浅与苍白。
邱明之的身体剧烈地一震。
他原本清傲的眼中,此刻是翻江倒海般的震动和难以置信。
他是江南有名的才子,诗词语句雕琢,意境营造,自问已窥门径。
然而眼前这薄薄一张纸上的词句,却如同一座亘古冰山骤然降临,带着其无可匹敌的巍峨与森然寒气,瞬间将他所有的自负和才情碾压成齑粉。
那词中蕴含的穿透古今的哀伤,那清丽绝尘又沉痛入骨的笔调,那将儿女情长与天地玄黄熔铸一炉的磅礴境界……他穷尽心力也无法触及其万一。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邱明之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脸上血色褪尽。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写出这样的句子。
永远不能。
这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绝响。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某种自我认知被彻底粉碎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与这样的“才子”争先,替阮俊辉这种人写词?简直就是对自己莫大的嘲讽和侮辱。
“诸位,邱某……惭愧!”邱明之猛地转过身,对着阮俊辉和其他人,声音带着一种沙哑和撕裂般的决绝,一字一顿地说道,“有容公子此等华章在前,在下之笔墨,无异于萤火争辉皓月!就此搁笔,不再献丑!”
他一拱手,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容与那张在光影中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脸。
然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邱明之猛地推开身前试图阻拦的朋友,径直朝着厅堂出口走去,将满脸愕然、还在消化那阕词作带来的沉重震撼、和邱明之突然发作之事的阮俊辉等人彻底抛在身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画舫入口的阴影里。
“邱……邱兄?!”阮俊辉完全懵了!这算什么?自己最大的倚仗,连比都没比,看了一眼就认输走人了?还说什么“萤火皓月”?
自己花了大价钱、许了诸多好处才请来的江南才子,就这么……跑了?
一股面子被彻底摔在地上践踏的难堪和狂怒,瞬间冲垮了他最后一点醉醺醺的理智。
“混蛋!”阮俊辉面皮紫胀,指着王音音桌上的那张旧纸,又指向容与,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尖利扭曲,“好!好!你们!串通好的!拿张……不知从哪个死人堆里抄来的破词吓唬老子?!”
“来人!给我把这纸撕了!把那小白脸……还有他那个装神弄鬼的‘兄弟’给我扔下河去!”他歇斯底里地吼叫着,想要靠暴力挽回颜面。
“阮三爷!”周妈妈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死死抱住阮俊辉的手臂,声音带了哭腔,“使不得啊!万万使不得!这位容公子……”她看着容与那双深不见底、此刻终于透出真正寒意的眸子,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
容易一步踏前,身形如同鬼魅般倏然插到了容与身前。
他没有拔剑,只是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扫过阮俊辉和他身后那几个蠢蠢欲动的健仆,仿佛掠过一群死物。
一股无形的杀气骤然弥漫开来。
那绝不是普通家丁护卫能拥有的气势!
那几个刚想动手的健仆,被这股杀气一冲,动作瞬间僵住,背上冷汗涔涔而下,竟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容妍也“唰”地抽出了腰间短剑——那剑短小精致,却是开了刃的真家伙!
她站在容易侧后方,小脸上再无半分戏谑或愤怒,只剩下冰冷的戒备,眼神锐利地盯着阮俊辉。
厅堂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寒冰,针落可闻。
所有看客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对峙的双方——一方是国公府的庶子带几个气势被压制的仆从。
另一方只有三个人:一个沉静如山、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俊雅公子,一个气息沉凝如渊、杀意凛冽的护卫,一个看似娇小、手中短剑却稳若磐石的“少年郎”……
阮俊辉被那如有实质的杀气和容妍手中的寒光彻底吓懵了,酒醒了大半。
他色厉内荏地指着他们,颤声道:“你们……你们想干什么?!知道我是谁吗?我爹是……”
“够了。”一直沉默的容与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压下了所有的喧闹。
她的目光掠过阮俊辉那张因惊惧而扭曲的脸,那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件微不足道的、惹人厌烦的垃圾,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