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容与一直在为了找房子的事情奔忙。
兄长既已来京,容妍再寄居叶府便不合适了。
不过想及自己租的那座低矮狭小的院落,塞进自己和容易已是勉强,遑论再添一个女孩儿?
“该寻个像样的安身之所了。”她指尖点了点桌上简陋的京城舆图,想起前几日叶润章说他有法子,可惜这几日翰林院事忙,他一直没腾出空来。
可巧今日叶润章下值早,叫下人驾着车直接到了竹安居,人未到声先至:“行简,快快快,咱们去看宅子!赶紧把你妹妹接走,整日里缠着我家夫人,比小元儿还烦人!”
容与愣了一下,忍笑道:“文泽兄这么说,我倒是想让妍儿在贵府多住些时日——即便买了宅子,也还要修整呢,哪能说搬就搬?”
“嗨,我办事你还不放心?那宅子极好,你若是买下,搬着行李就能住进去。”
叶润章摇着折扇,满是得意:“那是翰林院的张老大人的宅邸,蒙圣恩归养林泉,回浙东老家去了。他那小院儿,可是经营了大半辈子,一草一木都是情分。老人家怕明珠蒙尘,托付于我,要我替他寻觅一位真正懂风雅、惜旧物的‘有缘人’。”
他一边说,一边揽着容与的肩就往书房外走,嘴不停道:“可惜空了有半年,一直寻不着合适的,不是买不起就是太粗俗,只恐糟蹋了雅苑。那日你一提,我一想,清正,雅致,这不就是给你留的?走走走,秋光正好,妍儿还在马车上坐着呢,这就带你们去看看我那世伯的‘心头肉’!”
旁边刚刚上了茶的容易此刻只得撂下茶盘,匆忙几步跟上。
叶润章朗笑一声,几乎是架着容与就往外走,“离我家近得很,过一条巷子转个弯儿就是,以后咱们也好多多走动。”
上了叶家的马车,果然见小妹容妍坐在马车上,对着自家兄长挥了挥爪子,满脸都是期待。
小院隐在一条被秋光晒得暖融融的青石巷深处。
黑漆大门略显斑驳,却透着一种岁月沉淀的沉稳,门额匾额位置空了,只留下浅淡的木痕。
叶润章熟练地抖出一串黄铜钥匙,捻起最大的一把,“咔嗒”一声脆响,门锁应声而开。
他发力推开厚重的木门,侧身做了个极潇洒的延请姿态:“三位请,今日一睹吾世伯‘掌上明珠’!”
门轴转动,“吱呀”一声,容与当先迈步进去,笑道:“刚刚还说是心头肉呢……”
紧随其后的容妍则是长长地赞叹一声。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方汉白玉雕琢的照壁,如一幅立轴山水,静静铺展。
壁上幽兰数丛,浮雕的线条刚劲中含着柔婉,兰叶斜逸欲飞,花瓣凝露含羞,绝非匠气呆板的俗物。
旁边一行题诗,墨色仿佛新干,深得颜鲁公雄浑笔意精髓:“酒阑展卷山窗下,习习香从纸上来。”
字字透出清雅的墨韵与悠然自得。
容妍忍不住伸出指尖,凌空顺着那兰叶的走势比划了一下:“呀,这兰花跟真的似的,比阿姐绣的都好看。”
“妍儿,莫上手。”容与温言提醒,心中亦是微澜,这风雅的照壁,显然不是工匠手笔,甫一照面已见主人境界。
容妍吐吐舌头,收回手,目光仍粘在那影壁上闪闪发亮。
绕过这方雅致的屏障,前庭豁然开朗。
青石板铺地,严丝合缝,苔痕茵茵于石缝间盘桓,几根倔强的嫩草从缝隙探出,非但没有除掉,反倒更添几分野趣天成。
东西两厢房轩窗木质,雕花鸟瑞兽纹饰,磨出了玉质般的温润包浆,不见丝毫朽气。
“里头更妙,”叶润章熟门熟路,引着大家穿过一道精巧玲珑的垂花门,“这儿,才是我那世伯的得意之作!”
踏入二进院落,连素来沉默的容易,目光也泛起一丝微澜。
只见大半个庭院都被一架蓊郁苍翠的葡萄藤覆盖了穹顶。
中秋已过,藤叶却不肯轻易褪去盛夏的浓妆,满架的绿在秋阳下伸展出勃勃生机。
藤架下,一方石桌被磨得光滑如鉴,四围敦实的石鼓凳静静环绕,桌面上清晰凿刻着纵横交错的围棋格子。
叶润章踱步过去,手指抚过石桌边缘,带着几分追忆的熟稔:“怎么样,是不是和你家在豫章那边的宅子,有几分相似?”
叶润章身为容与的好友,不止一次造访过豫章的容宅,所以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容与也跟着微微颔首,赞道:“相似,却更雅致些。”
毕竟是一位老翰林几十年的经营,这葡萄藤明显是被精心修剪、整理过,每一根藤蔓的走势,都带着工笔画般的精致。
正房坐北朝南,青砖黛瓦,屋宇轩昂,檐下几盏素面竹丝灯笼在微风里轻轻摇曳,洒下细碎流动的光斑。
门窗高大开阔,室内想必极亮堂舒朗。
“好格局。”容与心中暗赞。
“别急,还有!”叶润章扬眉一笑,带着几分神秘的得意,引他们绕过正房一侧。
穿过一个月洞门,眼前景致让三人都觉眼前一亮。
后园竟还别有一番玲珑天地!
周遭细密的竹篱笆精心圈护,篱笆上缠绕着虬结的蔷薇藤蔓,此刻虽无红妆翠盖,已能想见春日锦簇的盛况。
一条黑白二色石子铺就的蜿蜒小径,蛇行般引向园心一座翼角高挑如飞的小巧亭轩。
小径两旁花木扶疏,虽值清秋,容妍仍旧眼尖地认出:“有红梅,那是月季!哎呀,好大几丛兰草!”
墙角修竹数竿,碧影森森,风过潇潇。翠竹旁,矮砖规规矩矩地砌出几畦方方正正的菜圃,此刻虽荒着,却可期来年丰茂。
最里侧紧挨着后角门处,矮墙隔出一方规整空地,作马厩兼堆放柴薪杂物之用。
而在后园最清幽的东北角落,竹篱环抱之中,悄然矗立着一座精巧的两层小筑——匾额题曰“秋爽斋”。
深褐色的木柱立在青石基座上,撑起那向上飞举的攒尖顶,檐角玲珑欲飞。
下层围栏是精致的弧形美人靠,仅在柱间轻垂细竹帘,清风可毫无阻滞地穿行;登木梯而上至二层,四面窗扉大开,视野顿时豁朗开来,近可细观后院花草菜畦,远可越过院墙一角,望见邻家屋檐交错或远处的街巷树梢。
此地背倚修竹,自成一片清凉小天地,微风拂过时,檐角风铃叮咚作响,平添几分意趣。
想来秋深气爽时节,于此高坐,读书品茗,看云卷云舒,听风拂竹叶,必是人生一大快事。
整个院落自外而内,紧凑而不局促,雅致中蕴藏实用,从照壁的文心雕琢到葡萄架的手谈天地,从堂屋的气度到后园野趣里的章法,无不诉说主人毕生的雅好与对这方天地的万分珍重。
容妍眼睛已经完全不够用了,她靠在秋爽斋的栏杆上,回头望向容与,微风拂过少女额前细软的发丝,少女颊边飞起兴奋的红霞:“阿兄!这地方真不错,我想夏天在这儿午睡!”
容易的目光则不着痕迹地掠过亭轩、角门及马厩的位置,极轻微地朝容与颔首——此处的布局,于安全性上来说,亦属上佳。至少比竹安居那推开窗就是后街的局促好多了。
容与心中的最后一点疑虑烟消云散。
这浸润了半生心血,将风雅与人间烟火完美交融的小天地,别说容妍,她也是喜欢得紧。
她迎上叶润章热切的眼神,斩钉截铁,声音清朗中带着不容错认的决心:“此等佳院,岂能相负?烦请文泽兄转告老大人,此宅,容与愿以市价收下。老大人爱重之心,容与感念至深,日后定当珍之重之,护此院落清嘉之质,不使蒙尘。”声音略顿,她算了算,朗声道,“纹银三百二十两,如何?”
叶润章闻言,也摇着折扇笑出来,摇了摇头道:“银子好说,世伯要的就是这份懂得。三百两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