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两马,缓步而行。
街道上恢复了往日的“兴旺”景象。
粮行的伙计搬着麻袋,布庄的老板娘与熟客低声交谈着今冬布料的价钱,铁匠铺的炉火依旧通红,叮当的敲打声带着北地特有的粗犷。
孩子们在街角追逐着翻飞的残雪,小脸蛋冻得通红,笑声清脆,浑然不觉城楼上那份凝滞的沉重,和大人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忧愁。
温若鸿步履沉稳地走着,不时与路过的掌柜、里正点头致意,神态竟多了几分并非刻意模仿的、温崇俭式的温和与疲倦。
遇到相熟的老人家,他甚至会驻足片刻,用特意压低的嗓音沙哑地问候几句:“王翁,这几日天寒……腿疾可还好?”
“李掌柜,铺里过冬的炭火可备足了?”
那些百姓纷纷还礼,眼中是纯粹的恭敬和感激:“有劳大人挂怀!大人您也要保重身体啊!”
“劳烦小……劳烦秦管事转告老大人,一切都好!”
容与默默跟随在他身后一步之遥,观察着这一切。
阳光斜照,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行走在祖父数十年铺设的道路上,带着祖父的声名与面具,回应着祖父积累下的民心。
每一份看似寻常的问候背后,都是他戴上镣铐的证明。
他挺直的脊梁承受着“老大人”的重担,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刀锋之上。
经过一处新修的土石堤坝,几个穿着破旧棉袄的汉子正在做最后的加固收尾工作。
领头的工头看到温若鸿一行,立刻停下活计,带着几个人快步上前作揖行礼:“小的们给大人请安!”那工头脸上带着风霜和泥土,眼神却亮晶晶的,“这道坝今年开春肯定能抵住洪汛,多亏了老大人的银粮!去年遭灾的几家人,今年总算有盼头了!”
温若鸿微微颔首,哑声道:“尔等辛苦。民生所系,当尽力而为。”
简短的话语,却让那几个汉子脸上瞬间绽开朴实的、充满感激的笑容。
容与的目光掠过那些汉子皲裂粗糙的手,掠过他们眼中真挚的光芒,最后落在这位年轻的、背负着万钧重担的“老大人”沉静的侧脸上。
他不再需要质问她南边何时来。
眼前这些在寒冬里修坝求生、脸上还残存着希望火种的人,便是最好的答案,也是他甘愿付出一切去守护的对象。
行至东门。
城墙在冬日阳光下显得格外厚重冰冷。
门卒显然认得温府的车马和秦长史,并未多加盘查。
城门外,官道已清,远方是白茫茫的原野。
容与与容易翻身上马。
温若鸿伫立在城门口的阴影与光明的交界处,素衣布袍,身影在宽大的城洞下显得异常单薄却无比坚韧。
没有多余的话。
容与从怀中取出一只精铁鸟笼,并另一只小木匣,递了过去。
温若鸿接过,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铁质,眼神在鸟笼和她易容后的脸庞之间流转片刻,只沉声道:
“保重。必有……再见之日。”
他的目光越过容与,仿佛穿透了千里雪原,投向那未知的南方尽头。
容与深深看了他一眼,用力一夹马腹。
骏马长嘶,迎着凛冽的朔风,奔向远方空旷的雪野。
马蹄踏碎清晨的薄冰,扬起阵阵雪雾。
温若鸿久久地伫立在城门口,直到那两道黑点彻底消失在天地尽头。
他才缓缓转身,走回那片由他祖父亲手打下的、如今由他接替守护的、表面安宁下暗涌着无声牺牲与漫长等待的城池。
就在那两道身影即将融入茫茫雪原之际,一股清越而悠扬的笛声,毫无预兆地穿透了冰冷的空气,自那渐远的马上响起。
笛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寒泉漱石,又似孤鸿掠过寥廓的荒原。
温若鸿捧着那小小的鸟笼,浑身一颤。
这笛声……他从未听过。
曲调陌生,非北地惯有的悲怆或慷慨,也非江南的柔婉。
它有着山野的苍茫,古道行者的萧索,却又隐隐蕴含着一种历经千磨百折后沉淀下来的平和与执着。它穿行在肃杀的寒风与空旷的雪野之间,时而低徊如呜咽,时而悠远如叹息,既不催促,也无挽留,只是那么清泠泠、平淡淡地流淌而过。
笛声袅袅,如云似絮。
它送远行的故人飘然离去,亦送逝者的魂灵安然归于山川大地。
所有无处安放的悲怆、沉重的期待、刀锋般的隐忍,似乎都被这不知名的南音抚平了棱角。
莽莽雪原渐次后退,官道崎岖,林木渐密。
空气变得愈发干燥凛冽,风中带着一种金戈铁马的锋锐之气。
拒马关,那座横亘在大昭与北金之间的雄关,如同一头沉睡的巨兽,轮廓已在远方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大昭和北金的界碑,便在那关城脚下。
容与与容易驱马飞驰,马蹄卷起碎冰残雪。
他们的目标是循着山间小路,找一处防守疏忽的隘口,趁着夜色偷渡过境。
关城正面盘查森严,虽然他们有锦绣行提供的伪造路引,毕竟还是小心为妙。
行至一处岔路口,远处稀疏的枯树林边缘,正好与另一队刚在路边简单休憩的车马队伍打了照面。
那队人规模不大,七八人,三四辆骡马拉的板车,上面盖着厚厚的油毡布,堆着些鼓鼓囊囊的麻袋和成捆的皮毛毡毯。
几个汉子在车旁啃着干粮,穿着厚厚的羊皮袄子,裹得严实,看起来是再平常不过的边地行商。
领头的是个身材精悍、络腮胡须的汉子,眼神锐利。
容易勒住马,状似随意地问:“几位大哥,借问一声,往前去拒马关,这大道上盘查可严?有无近道小路?”
那络腮胡汉子抬眼看向容与二人。容与也同时打量着对方:牲口都是精壮的好马,虽拉着板车,马腹却不见长途负载的松弛;那几个啃干粮的汉子,看似随意围坐,位置却隐隐呼应,将中间两辆货物最多的板车护住。
尤其是当容易问及“小路”时,那络腮胡汉子眼底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警惕和审视,他旁边两个汉子也微不可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