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上前,坐到床榻旁的矮墩上,伸出三指,轻轻搭上温崇俭那皮包骨头、冰凉得几乎没有一丝活气的右手腕。
甫一触及,指尖下的触感就让容与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那脉搏微弱至极,如同寒冬枯井深处,一缕将断未断的蛛丝,若有似无地悬在指尖。
非是虚弱,而是几近于无!
她屏息凝神,沉入那似乎早已枯竭的脉道深处。
尺部沉微若绝,应指无根,分明是命门火衰,先天之本即将枯竭。
寸关部脉象虽偶有细弦之感,但极其沉涩凝滞,似有千钧重物堵塞其中,这是肝气郁结、气血瘀滞、心脉失养之象。
三部脉浮取无力,沉取更难寻迹,绝非外邪风寒之象,而是脏腑空虚,精血本源耗损殆尽,已濒气散形消之境。
诊脉完毕,容与缓缓收回手,心中已是一片冰凉雪亮。
根本不是什么外邪,也不是突然的暴病。
这位老人……是活生生熬干了自己的心血。
经年累月,于这北金统治的夹缝之中,为保全一方生民,他殚精竭虑,调和各方,既要应对上级的盘剥苛索,又要抚恤治下百姓。
忧思深重,暗耗心脾精血;肝气长年郁结不舒,久而化火,煎熬肾阴。再加上他这垂暮之年的自然衰老……正气耗损,气血大亏,脏腑功能全面失调,生机之火如风中残烛。
此乃真正的“油尽灯枯”,非人力可回天。
莫说神医,便是神仙降世,怕也难续这彻底燃尽的灯芯。
望着床上老人那平和得近乎解脱的目光,容与知道,这位老人自己恐怕也早已明白了结局,只是……放不下那些依赖他的人。
“如何……小道长?”秦长史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眼巴巴地望着容与。
温崇俭也微微侧过头,浑浊的眼中有一丝极淡的希冀,更多的却仍是那看透世事后的平静。
容与沉默良久,迎着两人的目光,终是缓缓开口,声音低哑:“老大人……病根深种,非一朝一夕之功。乃是积劳成疾,忧思过重,正气耗尽,本源枯涸……”
她用词委婉,却不得不说出自己探到的事实:“脏腑衰微,气血相绝,此乃……灯枯之相。”
秦长史眼前一黑,踉跄一步,几乎摔倒,巨大的悲恸让他失声。
温崇俭却吃力地扯动嘴角,那笑容竟似更加释然了些:“老夫自知寿数,道长、咳咳,能来奔波一趟,已是慈悲…不必再……”
“然!”容与却猛地打断他,抿了抿唇继续道,“药石虽不能起死回生,但贫道尚有师门秘传一方奇药,有吊命续气之效,或可为老先生压制症状,提振精神,争得些许时日。”
听到这个,温崇俭眼前一亮。
他必须争取时间!无论是为孙儿温若鸿,还是为安排这莒县百姓!
容与小心翼翼地从药箱中取出一个古朴的、材质不明的黑色小盒。
打开盒盖,一股极其沉郁又蕴藏着某种精纯能量的异香瞬间弥漫开来,甚至稍稍冲淡了满室的药味。
盒中仅余三枚龙眼大小、色泽青黑、表面隐有暗金纹理的药丸——却是她按着老道士的方子,花费许多珍稀药材才炼制成的“续命丹”!
说来也没有什么奇效,续命更是无稽之谈,不过能提振气血却是实打实的。
“此药霸道,老大人身体虚不受补,用量需慎之又慎。”容与取出一粒,又将其小心分作更小的两半,取其中半丸,用温酒化开。
“秦长史,麻烦您扶老大人起身。”
秦长史还有些疑虑,温崇俭却是早已有了决断,一个眼神递过去。
在秦长史屏息凝神的协助下,容与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将那浓缩着庞大生命能量的药汁喂入温崇俭口中。
那药液入喉,温崇俭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颤,随即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整张青灰的面孔骤然涌起一层不正常的、触目惊心的潮红!
“大人!”秦长史惊恐大叫,险些就要召唤护院来捉拿“刺客”。
“无妨,此为药力催动,强行激发残存元气之兆!”容与低喝一声,紧盯着温崇俭的反应,同时取出随身携带的数根金针,出手如电,刺入老者头顶百会、手心劳宫、足心涌泉等数处大穴。
金针入体,微微震颤,容与捻着金针,以特殊的手法微微弹动,小心翼翼地引导那霸道至极的药力化开。
这是一个极其痛苦的过程。温崇俭的身体剧烈地抽搐,喉间发出痛苦压抑的嘶鸣。
额头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那层不祥的潮红愈发深重。
他的意识在痛苦中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秦长史早已泪流满面,死死握住老人的手。
整整煎熬了小半个时辰,温崇俭身体的抽搐才渐渐平息,那层吓人的潮红也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诡异的、近似于濒死者的回光返照般的平静。
他缓缓地、极其费力地重新睁开了眼睛。那双浑浊的眸子,竟比之前睁开时清晰了许多。
虽然他依旧无法起身,说话却比先前顺畅得不是一星半点!
他看向容与的目光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激?无奈?还是对自己又被强行拖回痛苦人世的茫然?
秦长史看着这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奇迹”,狂喜瞬间冲垮了理智:“老大人!道长!道长真乃神……”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容与叹息一声,眼神里带着无奈和惋惜,“长史大人,贫道早已言明,此非续命,只是吊命。此法凶险异常,耗损根基更深,无异于饮鸩止渴。此半丸药效,短则五日,长不过七日!七日后,药力散尽,老大人……”
她深吸一口气,后面的话无需再说。
“为今之计,秦长史!务必以最快最急之手段,通知燕京赴考之公子!”容与目光如炬,斩钉截铁,“务必使其尽速归来,此乃刻不容缓之第一要事!迟恐……不及。”
她转向榻上脸色渐好的温崇俭,声音低沉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老大人,请务必再撑一撑!为这莒县万千黎庶,也为……那远行之子。”
温崇俭浑浊的眼底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那早已熄灭的火焰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丝微弱却执拗的火星。
他死死地盯着容与,似乎要看穿那层道袍,看穿那虚假的易容,许久,才用尽所有力气,喉咙里挤出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字:
“……好。”
这一个字,耗尽了他所有的坚持。
他闭上眼,胸脯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
容与心头骤然一松,又随即绷得更紧。
时间,开始以最残酷的方式倒数。
温若鸿,无论你是否登科及第,你必须立刻动身!
千里之遥,归途漫漫,你快马加鞭,能否在这以“回天续命丹”强燃的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前,握住那只冰冷却又牵挂了半生的枯槁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