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呼啸而过,将容与好不容易扫成一堆的落叶纷纷扬扬吹起。
容与的动作看似如常,却比往日更沉实了几分。
她将那些纷乱的心绪——对北地遗民的悲悯、对女子遭受的苦难、对二皇子裴旭境遇的慨叹、对朝堂倾轧的厌恶、对自己前路的某种无形重压——似乎都灌注到了扫把上。
手臂挥动的幅度带着一种刻意的力量,竹篾与石板摩擦发出的“唰唰”声都显得更刺耳了些。
叶片被反复刮起、聚拢,又被风吹散些许。
她执拗地、一丝不苟地,甚至近乎用力地,将它们再次归拢到古樟树下。仿佛这样反复的动作,能将那些缠绕心头的纷繁与焦躁,都像落叶一般扫去、归拢、埋葬。
容易也沉默地握着一柄扫把,从庭院的另一头扫起。
玄青抱着一小堆刚从后厨收集的柴禾跑过,看到容与近乎发泄般的动作,诧异地张了张嘴,又乖乖把话咽了回去,扭头去找容易嘀咕了。
暮色时分,严师缓步从殿中踱出,立于阶前。
目光落在容与微微沁汗的额头、紧绷的下颌线,以及那明显比平日更急促些的呼吸上。
容与正将一堆混合着红枫与深绿樟叶的“小山”,用力地推向古樟粗壮的树根。
“行简,”老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晚风与落叶的絮语,“心中有尘?”
容与动作一僵,紧握扫把的手指节泛白。她没有抬头,唯恐眼底翻涌的情绪泄出。
默然片晌,才低声道:“……不曾。老师教导,扫帚除尘,亦是道法自然。落叶归根,亦是循环之理。”
她的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尾音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居士静立无言,深如古井的目光在容与用力碾过那片枫叶的扫把上停顿一瞬,继而掠过她紧绷的肩背线条,投向庭院旁那株叶子落了大半、枝干显得格外伶仃孤寂的百年银杏。
良久,那平淡无波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仿佛在自语,又似在点拨:
“树欲争岁寒之色,然叶落枝空非其所愿。秋霜无情,争与不争,凋零之数早有定分。根系深扎,静待春信,方是生生不息之根本。力扫浮尘落叶是善,然若心挂尘土,便落了下乘。须知‘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言罢,他不再看容与,袍袖微拂,转身缓步踱入了渐渐深浓的暮色之中。
廊下的容易不知何时已经点燃了风灯,昏黄的光晕下,居士的背影渐行渐远,融入门扉的暗影里。
容与独自一人留在庭院。初秋的寒意透过薄薄的道袍袭来。
她杵着扫把,指尖用力地掐着粗糙的竹篾,那带着木刺的触感传来真切的刺痛。
那层被她用力掩饰在“清扫落叶”、“道法自然”之下的真正烦忧——那份为北地女子、为孤立无援之将帅、为自己身份前路而生的巨大压抑与焦虑,如同被狠狠刺破的气囊,瞬间暴露在清冷的空气中,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天行有常……”这天地运行的规律,真的容得下那份悲愤与渴望吗?
晨昏定省,读书论道,吐纳导引,跋涉山野,扫洒庭除。
容与不再刻意去掩饰什么,却也在老师那如寒潭古井般波澜不起的目光与看似毫不相关却直指本心的言谈中,渐渐学会了将那些翻涌的情绪进行沉淀与涵泳。
她仍旧会每日认真研读容易送来的邸报消息,尤其是关于北疆的任何只言片语。朝廷对裴旭奏疏的反应不出意料地在邸报上不见踪影,如同石沉大海。
倒是那位因“办差雷厉风行”而被圣上褒奖的四皇子,在江南办了什么新的清丈田亩的差事,又掀起一阵议论。
只是,心境的转变如春风化雨,悄无声息。
清晨立于古樟下吐纳时,她发现自己呼吸的频率越发悠长深沉。
即便偶尔瞥见容易又捧着新的邸报抄本走来,心湖也不会有过于剧烈的波动,那清冽的气息流转依旧平稳。
午后与老师论道时,面对朝野那些翻云覆雨的手段描述,她眼中依旧凝神分析,但眼底那份因洞悉黑暗而滋生的愤怒与寒意,逐渐被一种更深的了悟和冷静所取代。
她开始像老师一样,试图理解那“势”的形成与走向,而非仅限于是非褒贬。
在攀爬险峻山石时,那份挑战自身体力极限的决心,由最初的“较量之心”,渐渐内化为一种对自我意志的纯粹磨砺。
汗水滑落,疲惫袭来,她的目光却越过脚下崎岖的石路,投向远方更苍茫深邃的山脉轮廓,胸襟随之开阔。
至于扫落叶……那片被老师点醒的枫叶早已烂入泥中。容与的动作恢复了平和,竹扫把划过地面的“唰唰”声也变得沉稳而有规律。
她不再纠结于是否一丝落叶不留,而是专注于当下的清扫本身,专注感受指尖粗粝的竹柄摩擦感,感受背脊在动作时筋骨的伸展。将一堆堆金黄或深红的叶子,轻缓地送到古樟树根下,看着它们安静地回归土壤。
天地生养万物,终归尘土。人事亦如风中之叶,纵有悲欢离合,兴衰起伏,亦逃不出这自然的大道流转。
变化的果实最先成熟在笔下。
一日,她将在山中静思多日、结合近期邸报动态与自身对安边怀远之策的理解,写成一篇《论固边三策疏》。文中详尽阐述了“清剿匪患以安内境”、“严定商律以杜资敌”、“广兴屯田以蓄民力”的具体构想,其逻辑之严密、措施之切实可行,远超她之前任何一篇时策文章。
更可贵的是,笔触间那种因忧愤急迫而导致的急切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于深刻洞察后的从容布局和浑厚底气,宛如溪流入江,奔腾中自带渊深气象。
她默默将文章呈于老师案头。
居士接过来,并未多言,目光一行行扫过纸页。
良久,他指节分明的手指在纸面某处停顿了一下,那里容与正写到“屯田之策,非仅为粮秣计也,实乃聚流散之心、固边防之基。边民得田则生心安,生心安则乐土守,乐土守则边陲宁,此民心向背之道,乃守边之至坚长城”。
静笃居士放下纸张,目光落在窗外那片在秋阳下依旧苍翠如墨的古樟林深处。半晌,那古井无波般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如同深潭投下的一颗沉甸甸的小石,平静中蕴含着千钧的分量:
“气定,神凝,风骨已成。”
没有称赞文辞如何精美,思想如何新奇。
仅仅八个字:气定,神凝,风骨已成。
这八个字,却胜过千言万语。
容与垂手立着,心中一片澄澈清明。
她知道自己还远未能心如止水,前路迷雾重重,身份如负枷锁。
但此时,站在古樟巨大的荫蔽之下,在秋风扫过泛起的更深沉的沙沙叶响之中,她分明感觉到一丝扎根的坚定力量,正从脚底的大地,顺着那些静默而有力的根脉,向全身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