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来的清瘟草晒了满满一棚顶,翠绿的叶片沾着日光,风一吹便簌簌响,倒比原先挂着的药草多了几分活气。周大夫照着医书里的法子,教乡亲们把晒干的草叶揉碎了收进陶罐,“每日取一小撮煮水,大人小孩都能喝,能防着疫气再犯。”
有乡亲捧着陶罐直抹泪:“往年遭了疫,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倒下,今年多亏了你们这些好人。”鹿筱正帮着婉姨翻晒药材,听见这话忙摆手:“是大家心齐,咱们守着棚子,你们守着家,才把疫给扛过去了。”
话没说完,就见李将军派来的士兵牵着马往村口走,押着刀疤脸和周砚的队伍已经整装。周砚缩着脖子,被士兵推搡着上了马,倒是刀疤脸梗着脖子,路过病患棚时狠狠剜了眼棚顶的清瘟草,最终还是被士兵按着头带走了。
萧景轩站在槐树下目送队伍走远,回头时见鹿筱望着远处的田埂发呆,走过去问:“在想什么?”
“在想周大夫说的,这里该种麦子了。”鹿筱指着棚外的空地,“前几日看还是荒着的,等疫彻底消了,乡亲们就能回来翻地了。”
正说着,张家庄的汉子扛着犁从村里走出来,犁上还挂着个布包,见了他们便笑:“俺回家取了犁,先把自家那二亩地翻出来,等过几日娃子彻底好了,就让婆娘也来帮忙。”
敖翊辰从后山扛着柴回来,听见“翻地”眼睛一亮:“翻地?要不要帮忙?我力气大,一天能翻半亩!”汉子乐道:“那敢情好!等俺把犁调试好,就来喊你!”
这日午后,病患棚里的几个老汉已经能扶着墙慢慢走了,萧景轩索性让人把草帘都卷起来,让风透进来。阳光直直照进棚里,落在铺着的干草上,暖得人想犯困。周大夫的孙子抱着布娃娃,凑到那个总攥鹿筱衣角的小姑娘身边,把娃娃递过去:“给你玩。”
小姑娘怯生生接过来,指尖碰了碰布娃娃的红脸蛋,抬头对他笑了笑。鹿筱看着两个孩子凑在一处玩,转头对婉姨道:“孩子们这几日都闷在棚里,等明日天好,不如带他们去村口晒晒太阳?”
婉姨正抄着最后一页药方,闻言点头:“该去晒晒,晒得身上暖烘烘的,好得更快。”她把笔放下,拿起抄好的药方看了看,“这些方子也抄完了,等回京时带给药监署,再抄一份存进药坊的医案里,往后也好有个参照。”
傍晚时,苏先生熬了锅南瓜粥,金黄的南瓜煮得软烂,盛在碗里冒着甜香。周大夫的孙子捧着碗,小口小口喝着,忽然抬头道:“爷爷,我想家了。”
周大夫摸了摸他的头:“等过几日,咱们就跟鹿姐姐他们去药坊,那里有暖棚,有好多药草,比家里还热闹。”孩子似懂非懂点头,又往嘴里塞了口粥:“那药坊有麦芽糖吗?苏先生给的麦芽糖,可甜了。”
苏先生在一旁听见,笑着接话:“有!等回了药坊,苏爷爷给你做芝麻麦芽糖,比现在这个还甜!”
夜里的风渐渐软了,不再带着之前的凉意。鹿筱躺在草席上,听着身边小姑娘匀净的呼吸声,还有灶房里婉姨和苏先生低声说话的声音,心里静得很。萧景轩和敖翊辰在棚外守着,偶尔能听见他们低声交谈的动静,像是在说明日帮乡亲们翻地的事。
天蒙蒙亮时,鹿筱被一阵“吱呀”声吵醒,睁眼一看,是周大夫正拿着扫帚扫棚里的干草。她起身帮忙,周大夫却不让:“你再睡会儿,这几日你都没歇好。”
“睡不着了。”鹿筱拿起抹布擦石台,“萧景轩他们呢?”
“早去地里了。”周大夫往村口指了指,“天没亮就被张家庄的汉子喊走了,说要趁凉快多翻些地。”
鹿筱擦完石台,索性往地里走。刚出村口,就见田埂上一片热闹——萧景轩帮着扶犁,敖翊辰正挥着锄头翻地,几个能下地的老汉也拿着小镢头,在地里慢慢刨着土。张家庄的婆娘端着水过来,笑着喊:“歇会儿再干!喝口水!”
敖翊辰直起身子,抹了把脸上的汗:“不渴!这地翻起来痛快!比在山洞里跟那刀疤脸较劲舒坦!”
萧景轩放下犁,接过水碗喝了口,看见鹿筱便笑:“怎么不多睡会儿?”
“看你们干活热闹,也来凑凑。”鹿筱走到地边,看着被翻起的新土,土块里还带着点草芽,“这土看着就肥,种上麦子肯定能丰收。”
“等麦子熟了,俺请你们吃麦饼!”张家庄的汉子扛着锄头过来,脸上沾着泥,却笑得格外真切,“新麦磨的面,烙出来的饼喷香!”
这日午后,李将军又派人来了,还带来了两车粮食和药材。“李将军说,知道乡亲们刚遭了疫,家里肯定缺粮,这些粮食先分着吃。”送粮的士兵说着,把一张字条递给萧景轩,“将军还说,雾灵山那边已经派了人去查,让你们放心。”
萧景轩看完字条,递给鹿筱:“雾灵山的瘴气粉已经起获了,‘银蛇’的总坛也端了,柳夫人跑了,但派了人追。”
鹿筱捏着字条,指尖微微发颤——那些害人的东西总算都清了。婉姨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你看,都过去了。”
傍晚时分,夕阳把田地染成金红,翻好的土地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萧景轩和敖翊辰扛着工具往回走,身上沾着新土,却都带着笑。鹿筱跟在他们身后,看见周大夫的孙子正坐在田埂上,用小树枝画麦子,一边画一边喊:“等麦子长出来,我要吃麦饼!”
周大夫蹲在他身边,帮他把歪歪扭扭的麦秆画得直些,祖孙俩的影子被夕阳拉得长长的,落在新翻的土地上。
回到病患棚时,灶房的烟囱已经冒烟了,苏先生正蹲在灶前添柴,婉姨在案板上揉面——她竟真的拿带来的面粉,烙了几张薄饼。
“刚烙好的,就着南瓜粥吃。”婉姨把饼摞在盘子里,金黄的饼上还带着芝麻,香得人直咽口水。
敖翊辰伸手就要去拿,被婉姨拍了下手:“洗手去!一身泥!”他嘿嘿笑着跑去洗手,萧景轩则把带来的药材递给周大夫:“李将军送的,有几味是补气血的,你看看怎么配进固本汤里。”
周大夫翻看着药材,眼里亮闪闪的:“都是好东西!加进汤里,乡亲们好得更快!”
夜里,鹿筱躺在草席上,听见棚外有风吹过麦田的声音——其实麦子还没种,但她仿佛已经听见了麦浪翻滚的动静。身边的小姑娘翻了个身,小声说:“鹿姐姐,我梦见我家的麦子熟了。”
鹿筱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很快就会熟的。”
她望着棚顶的清瘟草,月光透过草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她知道,北地的疫是真的要消了,就像萧景轩说的,他们打赢了这场仗。而往后的日子,会像这新翻的土地一样,带着希望,一点点长出新的光景来。
第二天一早,鹿筱是被孩子们的笑声吵醒的。她起身走到棚外,见萧景轩和敖翊辰正带着几个孩子在槐树下放风筝——那风筝是用布娃娃剩下的碎布做的,糊在竹骨上,虽然歪歪扭扭,却飞得很高。
周大夫的孙子牵着风筝线跑,小姑娘们跟在后面追,笑声像银铃一样,在晨雾里荡开。婉姨和苏先生站在棚门口看着,眼里都带着笑。
鹿筱走到萧景轩身边,看着天上的风筝:“谁教你们做的?”
“敖翊辰瞎琢磨的。”萧景轩笑着指了指不远处正给风筝续线的敖翊辰,“他说小时候在村里,常跟伙伴们用废纸糊风筝。”
正说着,风筝忽然往旁边歪了歪,周大夫的孙子急得直喊:“要掉下来了!”敖翊辰几步跑过去,伸手一托,又把风筝送了上去:“稳住!别跑太快!”
阳光渐渐热起来,把晨雾晒散了。田埂上又传来了锄头落地的声音,乡亲们开始翻第二亩地了。灶房的药香混着饼香飘出来,在空气里慢慢漾开。
鹿筱看着这一切,忽然想起昨夜周大夫孙子画的麦子。她知道,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真的种上麦子,等麦子熟了,孩子们会跟着爹娘在地里拾麦穗,田埂上会飘着麦香,而他们守着的这点暖,会像这风筝一样,稳稳地飞在北地的天上,再也不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