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六年孟夏,金陵行在议事殿外槐香氤氲。
陈琅怀抱一沓墨痕未干的《江南降臣举荐名单》静立丹墀,指尖拂过
冯延巳 宋齐丘 林仁肇 几行字迹,忽闻殿内传来石守信的冷嘲: 陈总掌事莫不是嫌大周官署冷清?竟要把伪唐那群老狐狸全请进朝堂!
陈琅敛神推门而入。但见殿中文武分列如雁阵,柴荣正垂眸翻阅《江南降臣才具考》,御案旁王朴执扇而立,见他入殿,轻叩扇骨 —— 这是师徒间 静候时机,稳住阵脚 的密语。
石都虞候此言差矣。 陈琅将名录递予内侍,声若寒泉击玉,卫融曾为北汉司空,熟稔钱粮簿籍,恰可补江淮转运使衙署主簿之缺;冯延巳虽居南唐相位,却精于治水之术,如今江南甫经战火,淮水堤坝亟待修缮;宋齐丘深谙吴越风土,若遣往杭州辅佐钱俶,可安吴越旧臣之心;至于林仁肇,南唐第一猛将,尤擅水战,令其辅佐杨延玉操练水师,成效胜殿前司新兵十倍有余。
石守信冷笑:林仁肇?去年采石矶一役,他差点把杨延玉的护榷军困死江心!陈总掌事莫不是贵人多忘事?
岂敢相忘? 陈琅目光如炬,彼时他围困的是
大周敌军 ,今时他已是
大周降将 。昔韩信受胯下之辱,刘邦仍拜其为将;魏征曾为太子谋策,太宗亦引为心腹。若因旧怨弃置贤才,与沙陀暴朝何异?
这番言论如巨石投湖,在柴荣心中激起涟漪。皇帝指尖停在 林仁肇 名下 善水战,治军严 几字,缓缓道:林仁肇确是难得将才。前日杨延玉奏请扩练水师,正需这般教头。
陛下! 石守信急步而出,林仁肇性情倨傲,若掌水师之权......
朕信陈琅的识人之明。 柴荣截断话语,转问王朴,王卿意下如何?
王朴折扇轻摇,声如碎玉落盘:陛下,陈总掌事此策有三重妙处。其一,江南初定,降臣入朝可安江南士子之心 —— 旧主得重用,新朝自然民心归附。其二,卫融善理财、冯延巳善治水、林仁肇善征战,各展所长,恰能补足朝堂短板。其三...... 他目光如电扫过武将阵列,朝堂多些降臣,亦能让某些拥兵自重者明白
天下英才并非独此一家 ,收敛些骄矜之气。
这轻飘飘的话语,却似重锤砸在石守信心头。他面色骤变,却见柴荣已朱笔轻点,圈定卫融、冯延巳、宋齐丘三人:卫融补江淮转运使主簿,冯延巳任淮水堤堰使,宋齐丘为杭州通判,即刻赴任。 稍作沉吟,又在 林仁肇 名下画圈,暂任靖江水师副提督,归杨延玉节制,戴罪立功。
陈琅俯身谢恩,余光瞥见王朴悄然竖起拇指。
三日后,金陵城外驿站,卫融对镜整冠。这位刚从北汉降卒营走出的老者,鬓角染霜,手中紧攥陈琅送来的《江淮盐税旧档》微微发颤 —— 他未曾想柴荣敢用 伪汉旧臣,更未料到陈琅会亲至驿站,逐字勘误旧档,低声道:卫公在北汉执掌钱粮时,曾不畏强权查出三司使贪腐,这份刚正,正是大周所需。
陈总掌事就不怕我...... 卫融话音未落,便被截断:何须惧怕?陛下有令,但凡肯为百姓谋福祉,不论哪朝旧臣,皆是大周栋梁。
与此同时,淮水堤坝上,冯延巳蹲身比对南唐《淮水流域图》,年轻文吏呈上最新水位记录:冯大人,此处堤岸较南唐时低了三尺,汛期恐有溃决之险。 冯延巳霍然起身,朗声道:取皇商司运来的石灰、糯米!按南唐
糯米灰浆法
修补 —— 当年李璟修筑扬州城,此法无往不利!
杭州钱俶府邸内,宋齐丘翻阅《纳土后户籍册》,安抚神色惶惶的吴越旧臣:莫忧。陈总掌事在金陵便已言明,吴越归降顺应天命,陛下岂会寒了百姓之心?明日随我上街看看,惠民盐铺开张,百姓日子比吴越时更安稳,谁还会念着旧朝?
最引人注目的当属林仁肇。楚州降卒营中,面对水师副将官袍,他并未急着接过,只问:陈总掌事让我入水师,是信我能征善战,还是信我不会反叛? 使者笑道:总掌事说,您在南唐时,曾因反对李璟攻闽而遭罢官 —— 您忠于的不是伪唐,而是江南百姓。如今水师守护江南水防,正缺您这样的人。 林仁肇沉默良久,将官袍往肩上一甩:回禀杨提督,三日内必到水师报到!若差事办砸,无需陛下降罪,我自请流放!
消息传回金陵,王朴于书房中以《大周官制图谱》授业。窗外槐花如雪飘落,折扇轻点 枢密院 三司 皇商司 图谱:保举降臣之举虽对,却要谨记
制衡
二字。卫融掌钱粮,需魏仁浦监察;冯延巳修堤坝,当令李重进派侍卫监工;林仁肇在水师,杨延玉须定期奏报动向。
陈琅问:师父是防他们生异心?
非防他们,而是防有人借题发挥。 王朴神色凝重,石守信本就不满你保举边镐、郑珙,如今又安插诸多降臣,定会认为你结党营私。明日朝议,你主动奏请
降臣任期三年,政绩不彰者即刻罢黜 ,堵住悠悠众口。
陈琅豁然开朗,长揖致谢。
次日朝会,陈琅依计奏请 降臣任期制。柴荣欣然应允,笑言:陈卿思虑周全。朕所求非
一言堂 ,而是
众臣共治 —— 无论旧臣降臣,能让百姓安居乐业,便是良臣。
石守信立于武将之列,见陈琅与王朴相视一笑,心中如坠铅块。都虞候判官王仁赡低语:都虞候,陈琅此举分明是借降臣编织势力网 —— 钱粮、水利、水师皆安插人手,日后朝堂恐无人可制。
石守信望着御座上专注研读《淮水修堤策》的柴荣,嘴角紧抿成锋利的弧度。陈琅献策再得圣心,殿前司兵力被调往凤翔,分明在削弱赵匡胤苦心经营的根基。
他摩挲刀柄,暗自筹划:待陛下敲定修堤之事,便以漕运调度为由参奏陈琅方案劳民伤财,再联络旧臣于朝会之上以工期钱粮发难,定要搅黄此事。只要能遏制陈琅升迁,便是替二哥守住殿前司在朝堂的话语权 —— 二哥留他坐镇金陵,不正是要他做这颗扎入朝堂的钉子?
散朝后,陈琅随王朴步出议事殿。槐香浸染官袍,王朴忽道:为师老矣,日后这朝堂,便要看你们年轻人了。切记,保举降臣是为安定江南,而非争权夺利 —— 若有一日忘却初心,为师定第一个弹劾你。
陈琅驻足远眺江南。卫融在楚州核查盐税,冯延巳在淮水加固堤坝,宋齐丘在杭州安抚旧臣,林仁肇在水师操练精兵,边镐于钱塘等候钱俶纳土,郑珙在瀛州协助符彦卿抵御契丹...... 这些昔日分属不同阵营之人,如今皆为大周奔走效力,如散落珍珠终成珠串。
弟子不敢忘。 陈琅语气坚定,保举他们,只为江南安定、幽云无忧 —— 大周志在天下一统,岂容党同伐异?
王朴欣慰拍肩。远处贡院,新科进士谢恩之声清亮彻云:臣等必为大周尽忠! 槐香萦绕间,似有天下太平之象渐显 —— 那些降臣旧将、寒门才俊,连同朝堂上相互制衡的君臣,皆在这孟夏微风中,朝着同一方向稳步前行。
唯有石守信藏于袖中的手,已攥成青筋暴起的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