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皇子府归来后的苏挽月，身心俱疲，如同打了一场硬仗。汀兰水榭内银炭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她心底渗出的寒意。楚凌宸那看似温和实则冰冷的眼神，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提醒着她现实的严峻。她简单用了些晚膳，便吩咐小芸和挽星备水沐浴，只想尽快洗去一身疲惫与不安，理清纷乱的思绪。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她刚褪下外衫，就听得院门外传来一阵尖锐的吵嚷声，夹杂着丫鬟婆子的劝阻和苏玉蓉那特有的、拔高了嗓门的呵斥。
“滚开！你们这些下贱胚子，也敢拦本小姐的路？我倒要问问那个好妹妹，究竟使了什么狐媚子手段，竟能劳动二皇子殿下亲自下帖相请！真是给我们苏家‘长脸’了！”
小芸脸色一变，慌忙看向苏挽月：“小姐，是大小姐！她怎么这个时候来了？还说得这样难听！”
苏挽月眸光一冷，瞬间明白了。楚凌宸的动作好快！这边刚送她回府，那边挑拨的火种就已经扔进了苏府后院。苏玉蓉这个一点就着的炮仗，果然不负所望地炸了。
她迅速穿好衣裳，挽了个简单的发髻，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慌什么，让她进来。”苏挽月语气平淡，走到外间主位坐下，顺手拿起桌上未做完的针线，仿佛只是等待一个寻常的访客。
院门被“砰”地一声推开，苏玉蓉带着一股冷风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身后跟着她那两个同样一脸刻薄的贴身丫鬟，而汀兰水榭的守门婆子则一脸为难地跟在后面，不敢强拦。
苏玉蓉今日穿着一身大红遍地金的袄裙，珠翠环绕，本是极艳丽的打扮，却因她此刻扭曲的面容而显得俗不可耐。她一眼看到端坐椅上、气定神闲的苏挽月，更是火冒三丈，指着她的鼻子骂道：“苏挽月！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你说！你今日偷偷摸摸去见二皇子殿下，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苏挽月放下手中的针线，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甚至还带着一丝困惑：“大姐姐何出此言？妹妹今日确是应二殿下之邀过府一叙，乃是商议‘霓裳’贡奉朝廷的相关事宜。殿下仁德，关心民生商事，此乃正大光明之事，何来‘偷偷摸摸’、‘见不得人’之说？姐姐此言，若传了出去，岂非诋毁殿下清誉？”
她一番话，直接将事情定性为“公务”，并抬出“诋毁殿下清誉”的大帽子，噎得苏玉蓉一愣。
“你……你强词夺理！”苏玉蓉气结，胸脯剧烈起伏，“商议事宜？哼！谁不知道二殿下温文尔雅，是京城多少贵女倾慕的对象！定是你这狐媚子仗着有几分姿色，又弄出个什么‘霓裳’故弄玄虚，趁机勾引殿下！不然殿下为何独独见你？！”
这话已是极其恶毒的人身攻击。小芸气得脸色通红，忍不住想开口辩驳，却被苏挽月一个眼神制止。
苏挽月脸上适时地浮现出委屈和难以置信的神色，声音微微发颤：“大姐姐！你我姐妹一场，何苦用如此污言秽语作践妹妹？妹妹行事，向来循规蹈矩，不敢有半分逾越。今日殿下召见，府中门房、车夫皆可作证，妹妹是光明正大去的，亦是光明正大回的。姐姐若不信，大可去问父亲！姐姐这般凭空污人清白，若让父亲知道，该有多寒心？”
她再次将苏文渊抬了出来，点明自己行踪有据可查，并暗示苏玉蓉的行为会触怒父亲。
苏玉蓉被她连削带打，又见苏挽月一副泫然欲泣、我见犹怜的模样，仿佛自己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恶人，更是怒火中烧，却又一时找不到更狠的话来骂。她环顾四周，看到桌上放着的那个锦帕小包（里面是贵妃赏的珠花），以为是苏挽月从二皇子府带回的“私相授受”之物，猛地冲过去一把抓在手里。
“这是什么？定是殿下给你的定情信物是不是？！”她一边尖叫一边就要撕扯。
“大小姐不可！”小芸和挽星同时惊呼上前。
苏挽月脸色一沉，声音陡然转厉：“苏玉蓉！那是贵妃娘娘亲赏的珠花！你敢毁损御赐之物，是想让整个苏府为你陪葬吗？！”
这一声呵斥，如同惊雷炸响，顿时镇住了苏玉蓉。她动作僵住，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的锦帕包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毁损御赐之物，那可是大不敬之罪，足够她喝一壶的，甚至连累家族。她手一抖，锦帕包裹掉落在桌上，珠花滚落出来，在灯光下闪烁着内敛的光华。
“你……你唬我！”苏玉蓉强自镇定，但声音已经带了颤音。
“是不是唬你，姐姐大可拿去给父亲或者懂行的嬷嬷鉴定。”苏挽月冷冷道，“姐姐若无事，便请回吧。妹妹今日乏了，要歇息了。”她下了逐客令，语气不容置疑。
苏玉蓉看着地上那对确实做工精致、带有宫造特征的珠花，又看看苏挽月冰冷的目光，终究是怕了。她狠狠地跺了跺脚，色厉内荏地扔下一句“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便带着丫鬟灰溜溜地走了，背影狼狈不堪。
闹剧终于收场。小芸和挽星连忙上前收拾，小芸犹自愤愤不平：“大小姐也太欺负人了！简直莫名其妙！”
苏挽月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不过是被人当枪使了罢了。不必理会，跳梁小丑而已。”话虽如此，她知道，经此一闹，她与柳氏母女的矛盾已彻底摆上了明面，府内的日子将更加难熬。
是夜，苏挽月辗转难眠，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被窗外极轻微的一声响动惊醒。那声音像是积雪从枝头滑落，但在寂静的深夜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她心中一凛，悄然起身，披衣走到窗边，借着雪地微光，隐约看到院墙角落的阴影处，似乎有个人影一闪而过。紧接着，一枚用油纸包裹的小石子，“嗒”一声轻响，落在了窗台下。
是萧煜的人！苏挽月立刻反应过来。她迅速打开窗户，寒风涌入，她顾不得冷，伸手捡起那枚石子，捏开油纸，里面裹着一张小小的纸条。她赶紧关窗，回到灯下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苍劲有力的小字：“寅时三刻，后园假山。”
萧煜竟然要亲自冒险前来！苏挽月的心猛地提了起来。若非有极其重要或紧急的情报，他绝不会在此时亲自现身。她不敢怠慢，立刻悄声唤醒外间榻上警醒的挽星，低声嘱咐了几句。挽星虽惊讶，但毫不迟疑地点点头，悄然起身去准备。
寅时三刻，正是一夜中最黑暗寒冷的时分。苏挽月裹紧斗篷，在挽星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溜出汀兰水榭，借着建筑物和树木的阴影，熟门熟路地来到了苏府后花园那处偏僻的假山后。
一道黑影早已等在那里，同样裹着厚重的黑色斗篷，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见到苏挽月，他微微颔首，拉下风帽，露出萧煜那张轮廓分明、在雪光映衬下更显冷峻的脸庞。
“世子，您怎么亲自来了？太危险了！”苏挽月压低声音，语气带着担忧。
“无妨，此刻正是守卫最松懈之时。”萧煜的声音低沉而稳定，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确认安全后，才快速说道，“长话短说。你今日去见了楚凌宸？”
苏挽月心中一紧，暗道他消息果然灵通，遂将今日在二皇子府中的对话，简要复述了一遍，重点强调了自己婉拒依附的态度以及楚凌宸最后的反应。
萧煜静静听完，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你应对得很好，既未激怒他，又保住了根本。不过，楚凌宸绝不会就此罢手。”
“世子可知他接下来会如何动作？”苏挽月急切地问。
“两方面。”萧煜言简意赅，“其一，商业上。周文博的‘云裳阁’近日与江南皇商林家接触频繁，林家掌控着江南近三成的丝绸和高端药材渠道。若我所料不差，楚凌宸会通过林家，彻底切断你从南方获取优质原料的可能，甚至可能支持周文博推出类似‘霓裳’的产品，与你打擂台。”
苏挽月倒吸一口凉气，这简直是釜底抽薪！若南方渠道也被堵死，仅靠京畿周边，根本无法满足“霓裳”日益增长的需求。
“其二，”萧煜继续道，语气更沉，“朝堂上。他已授意几名御史，准备参奏苏伯父治家不严，纵容庶女从事商贾贱业，有辱斯文，并暗中与皇子往来，意图不明。此举一石二鸟，既能打击你，也能敲打苏伯父，逼他表态。”
苏挽月听得手脚冰凉。楚凌宸的手段，果然狠辣老练，直接攻击她最脆弱的环节——家族和名节。一旦奏章上去，无论真假，父亲苏文渊为了自保，极有可能强行接管或取缔“霓裳”，甚至将她禁足！
“世子，那我该如何应对？”苏挽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煜看着她，黑暗中眸光深邃：“原料之事，我可设法通过北地商路，为你筹措部分替代药材，但品类有限，且运输耗时。当务之急，是你要在奏章发难之前，自证‘清白’，并将‘霓裳’与‘商贾贱业’剥离。”
“如何剥离？”苏挽月急切地问。
“将‘霓裳’与‘匠造’、‘惠民’挂钩。”萧煜沉声道，“你可速与京城善堂或药局联系，以‘霓裳’之名，捐赠一批御寒衣物或常用药材，并宣扬‘霓裳’部分盈利将用于慈善。同时，让你父亲‘发现’你钻研古籍，改良古方，旨在惠及百姓，而非逐利。我会让人在士林中造势，将你此举引向‘孝心可嘉’、‘慧心巧思’、‘泽被乡里’的方向。如此，或可扭转舆论。”
苏挽月闻言，眼前豁然开朗！萧煜此计，可谓高明！通过慈善行为提升“霓裳”格调，将其从单纯的商业行为拔高到社会贡献层面，并利用士林清议来对抗御史的攻讦，同时给父亲一个台阶下！
“世子此计甚妙！挽月知道该如何做了！”她感激地说道。
“时间紧迫，需尽快行动。”萧煜叮嘱道，“楚凌宸既已出手，便不会留太多余地。此外……”他顿了顿，语气凝重，“宫中传来消息，容妃娘娘对你似乎也颇为‘关注’，你需加倍小心。”
容妃！楚凌宸的生母！苏挽月的心再次沉了下去。这潭水，比她想象的更深。
“我明白了，多谢世子提醒。”苏挽月郑重道谢。
“不必言谢，你我既为盟友，自当同心协力。”萧煜深深看了她一眼，“此地不宜久留，你快回去。一切小心。”
说完，他重新拉上风帽，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然后退，迅速融入了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苏挽月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萧煜的及时出现和精准指点，如同雪中送炭，让她在绝境中看到了一线生机。然而，前路的凶险，也因他的情报而更加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楚凌宸的全面打压，容妃的暗中窥视，府内柳氏母女的虎视眈眈……她必须争分夺秒，在风暴彻底降临之前，布下自己的防线。
她紧了紧斗篷，转身快步走向汀兰水榭。夜色依旧深沉，但她的眼神，已重新燃起了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