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仲夏，苏府内的气氛与往昔已是云泥之别。若说以往是暗流汹涌、人人自危，如今便是秩序井然、各安其分。这份变化的核心，并非仅仅源于执掌中馈的赵婉娘性情温婉、处事公允，更深层的缘由，是那位居住在汀兰水榭东厢、平日里并不直接过问府中琐事的二小姐——苏挽月。
她的威严，并非靠疾言厉色或严刑峻法树立，而是通过一桩桩、一件件事实，无声无息地渗透到苏府的每一个角落。
这日清晨，负责采买的管事李妈妈照例将采买清单和预算呈报给赵婉娘过目。她曾是柳玉茹的心腹，柳氏倒台后，她战战兢兢，生怕被清算，行事倒是收敛规矩了许多。赵婉娘仔细看过，觉得并无不妥，正欲用印，恰逢苏挽月过来请安。
“母亲在看什么？”苏挽月走近，随口问道。
赵婉娘将单子递给她：“是李妈妈报上来的采买清单，我看着尚可。”
苏挽月接过，目光迅速扫过。清单列得清楚，预算也合乎常理。她的指尖在“时新瓜果”一项上轻轻一点，语气平淡无波：“李妈妈，如今市面上的樱桃是何价钱？蜜瓜又从何处进货最为划算？”
李妈妈心里咯噔一下，没料到二小姐会问得如此细致，连忙躬身回答：“回二小姐，樱桃如今是……是三十文一斤，蜜瓜是从城西王老五的瓜铺进的，五文一斤。”
“哦？”苏挽月抬眸，目光清凌凌地落在李妈妈身上，并无厉色，却让李妈妈瞬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我昨日偶听挽星提起，城南新开了一家瓜果行，樱桃只卖二十五文，蜜瓜四文，且品质更佳。李妈妈可知此事？”
李妈妈额上瞬间冒出细汗，她哪里是不知道，分明是习惯了与原先那几家相熟的铺子交易，其中自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处。她噗通一声跪下：“二小姐明鉴！是老奴糊涂，老奴这就去城南那家看看！”
“起来吧。”苏挽月语气依旧平淡，“苏府不养闲人，更不养蛀虫。以往如何，我既往不咎。但从今往后，所有采买，需货比三家，择优择廉。账目需清晰，若有丝毫含糊，或让我发现有人中饱私囊……”她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人心上，“后果，想必李妈妈是知道的。”
李妈妈浑身一颤，连连磕头：“老奴明白！老奴再不敢了！谢二小姐开恩！”她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这位看似不管事的二小姐，对府外市井行情竟了如指掌，手段更是比柳氏高明不知多少倍。柳氏是靠威吓与纵容心腹获利，而二小姐，则是用绝对的洞察力和规矩，让人无机可乘，无空可钻。
此事不过半日，便传遍了苏府下人间。众人悚然，这才彻底明白，二小姐虽不直接发号施令，但这苏府内外，大到产业经营，小到瓜果价钱，竟无一能逃过她的眼睛。那份庆功宴上温和赏赐的东家，与此刻轻描淡写便震慑刁奴的小姐，形象重合，让人心生敬畏，再不敢有半分糊弄的心思。
连带着，赵婉娘处理家务也愈发顺畅。下人们对她这位平妻夫人更加恭敬，不仅仅是因为她的身份，更是因为她背后站着那位连老爷都需客气相待的二小姐。
午后，苏文渊下朝回府，脸色不算太好。他在书房坐了半晌，忽然吩咐苏福：“去请二小姐过来一趟。”
苏挽月来到书房时，苏文渊正对着桌上的一份公文皱眉。
“父亲寻女儿何事？”苏挽月行礼后问道。
苏文渊将公文往她方向推了推，叹了口气：“是为柳承志。他果然没闲着，不知如何说动了刘御史，今日在朝上，参了为父一本，说为父治家不严，纵容女眷经商，与民争利，有损官声。”虽说这等弹劾未必能动摇他的根本，但总归是惹人烦厌，面子上也不好看。
苏挽月拿起公文快速浏览了一遍，内容与苏文渊所说大致相同。她放下公文，神色未见慌乱，反而冷静分析道：“父亲，刘御史此言，看似指责父亲，实则矛头指向女儿与‘霓裳阁’。‘与民争利’？我‘霓裳阁’依法纳税，用料做工皆属上乘，价格明码标价，何来争利之说？反倒是促进了织造、匠作等行业，养活了不少匠人伙计。至于‘女眷经商’……”她微微一顿，抬眼看向苏文渊，“我朝律法，似乎并未明文禁止官家女眷经营产业吧？何况，女儿所为，并未借用父亲官威欺行霸市，一切皆按市场规矩行事。”
她条理清晰，一番话说得苏文渊眉头渐舒。的确，苏挽月做生意的手段干净，让人抓不到实质把柄。
“话虽如此，终究是惹来非议。”苏文渊揉了揉眉心。
“父亲不必过于忧心。”苏挽月从容道，“清者自清。若有人非要在此事上做文章，女儿也不是毫无准备。‘霓裳阁’、‘月华阁’乃至新开的‘百草堂’，账目清晰，依法纳税，随时可供查验。况且，”她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女儿听闻，宫中几位娘娘，乃至几位王府女眷，对‘霓裳阁’的衣饰都颇为青睐。若真有人不顾事实，非要纠缠，恐怕……也未必能讨得好去。”
她这是在暗示，自己的产业并非毫无根基，已经通过商品与部分权贵建立了隐形的联系。苏文渊何等精明，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心中不由再次审视这个女儿。她不仅有能力，更懂得借势和营造保护网。
“你心中有数便好。”苏文渊最终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许多，“外面的事，你多费心。府里……有你和婉娘看着，为父也放心。”这已是明确的认可与放权。
“女儿定当尽力，不使父亲蒙羞。”苏挽月恭声应道。
从书房出来，夕阳的余晖洒在庭院中。几个正在洒扫的粗使丫鬟见到她，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垂首肃立，恭敬地唤道：“二小姐。”那态度，比见到苏文渊时更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畏。
苏挽月微微颔首，径直回了汀兰水榭。
赵婉娘正在灯下做着针线，见她回来，放下手中的活计，关切地问：“月儿，老爷寻你何事？可是外面有什么麻烦？”她虽不管外事，但柳承志弹劾的消息，还是隐约传到了她耳中。
“一点小事，父亲已经处理了，母亲不必担心。”苏挽月坐到她身边，拿起她正在绣的一个香囊，上面是精致的岁寒三友图样，“母亲的针线越发好了。”
赵婉娘见她神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温婉一笑：“整日闲着也是闲着。倒是你，内外操劳，要多注意身子。”她看着女儿沉静自信的侧脸，心中又是骄傲又是酸楚。若非形势所迫，谁家女儿需要这般辛苦？
“女儿省得。”苏挽月放下香囊，状似无意地提起，“说起来，女儿前两日得了一块质地上乘的古玉，想着给母亲镶个抹额或是玉佩正好。母亲可还记得，您小时候，可见过或者佩戴过什么特别的玉佩吗？”她问得随意，仿佛只是闲话家常。
赵婉娘闻言，眼神恍惚了一下，努力回想，最终还是茫然地摇了摇头：“不记得了……小时候的事情，很多都模糊了。好像……是有一块玉，但什么样，什么时候不见的，都记不清了。”她揉了揉额角，似乎回忆这些让她有些吃力。
苏挽月不再追问，体贴地岔开了话题。母亲潜意识里在保护那段记忆，或者说，那段记忆本身伴随着太多的惊恐，让她不愿触及。她不能急。
夜色渐深，苏挽月回到东厢书房。挽星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禀报：“姑娘，咱们的人回报，柳承志除了鼓动御史，似乎还在暗中查探姑娘产业与哪些官员府上有往来。另外……赤阳那边，有消息了。”
苏挽月眸光一凝：“他怎么样了？”
“信是经由江湖渠道传回的，只说一切安好，已寻到仇家一些踪迹，正在深入追查，归期暂未能定，让姑娘勿念。”
“知道了。”苏挽月心下稍安，赤阳平安就好。他的江湖经验，是未来查探母亲身世的关键。如今，只能等待。
她走到窗边，苏府内一片宁静，下人们各司其职，秩序井然。她的威严，已如同这夜色般，无声地笼罩着这座府邸，无人敢犯。
内宅已定，外部产业亦在稳步扩张。然而，苏挽月很清楚，这平静之下，柳承志的报复才刚刚开始，二皇子的关注意味不明，母亲的身世迷雾重重，前路依旧布满荆棘。
但此刻，她立于汀兰水榭，已然拥有了足够的底气和力量，去迎接一切挑战。风起霓裳，卷过苏府，带来了全新的气象，也预示着更广阔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