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的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山风卷着松涛在耳畔呼啸,像是有无数无形的手在拉扯着行人的衣袂。叶法善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乱石堆里穿行,裤脚被露水打湿,沉甸甸地贴在小腿上,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刺人的凉意。月光被头顶层层叠叠的枝叶切割成零碎的光点,落在布满青苔的石阶上,湿滑难行,他好几次险些滑倒,全凭手中那柄桃木剑支撑才稳住身形。
丹田中那枚刚筑基不久的气珠此刻黯淡无光,仅存的一丝真气如同风中残烛,勉强维系着他的体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双腿像灌了铅,喉咙干得发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但只要一想到兰儿那张惨白抽搐的脸,想到王屠户夫妇绝望的哭声,他便咬着牙,将所有疲惫都抛在脑后,脚下的步子又快了几分。
“师父……一定要尽快找到师父……”他在心里反复默念,声音在喉咙里打着转,几乎发不出来。山路两旁的树影在风中扭曲摇晃,像是张牙舞爪的鬼魅,换作寻常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但叶法善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救人。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片朦胧的光亮,清霄观的山门在月色下隐约可见。叶法善心中一喜,像是瞬间被注入了一股力气,连滚带爬地冲到山门前,用力拍打那扇厚重的木门:“师父!师父!开门!”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没过片刻,门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智玄子带着睡意却依旧沉稳的声音:“是法善?何事如此急切?”
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智玄子披着一件深蓝色的道袍站在门内,发髻有些散乱,显然是被从睡梦中惊醒。但当他看到叶法善满头大汗、衣衫湿透的模样,眼中的睡意立刻散去,换上了凝重:“山下出事了?”
“师父,王家村……有邪祟作祟,一个姑娘被缠上了,弟子的静心符只能暂时压制,求您快去看看!”叶法善喘着粗气,几乎是连说带喊。
智玄子没有多问,转身回屋取了桃木剑和一个黄布包裹,里面鼓鼓囊囊的,想来是早已备好的符箓法器。“走。”他只说了一个字,便率先迈步下山,步履稳健,丝毫不见老态。
叶法善连忙跟上,有师父在身边,他心中那股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些,连带着脚步都轻快了几分。智玄子一边走,一边听叶法善简述事情的经过,听完后眉头微蹙:“山魈之类的精怪,平日只敢在深山里活动,竟敢闯入村落作祟,看来是积怨太久,胆子也大了。”
两人一前一后,借着月光疾行,原本需要半个时辰的山路,竟只用了不到两刻钟便走完。当再次踏入王家村时,村子里已是灯火通明,不少村民还聚在王屠户家院外,交头接耳,脸上满是惶恐。见叶法善带着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回来,众人连忙让开一条路,眼中露出希冀的光芒。
“智玄子道长来了!”
“这下好了,兰儿有救了!”
走进堂屋,气氛比之前更加压抑。油灯的光芒昏黄微弱,照在兰儿脸上,那股惨白几乎要透明,呼吸细若游丝,胸口起伏微不可察。最让人揪心的是她眉心处的黑气,之前只是淡淡的一团,此刻竟浓如墨汁,隐隐在皮肤下游走,像是有活物在蠕动。王屠户夫妇守在一旁,双目通红,大气都不敢喘,见智玄子进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道长!求您救救小女!”
智玄子快步上前,弯腰查看兰儿的状况,指尖在她腕脉上轻轻一点,又翻看了她的眼睑,沉声道:“莫慌,还有救。”他从黄布包裹里取出一张安神符,两指夹住,口中念念有词,随即并指一点,符纸无火自燃,化作一缕青烟缭绕在兰儿胸口。
奇异的是,那青烟并未散去,反而像是有生命般,缓缓渗入兰儿体内。随着青烟入体,兰儿原本急促微弱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胸口的起伏也清晰了些,眉心的黑气似乎也凝滞了片刻。
“师父,这是……”叶法善在一旁看得专注,他认得这安神符的符图,却从未见过如此施用之法。
“此乃山魈作祟。”智玄子直起身,目光扫过屋内,最终落在墙角的阴影处,那里的空气似乎比别处更冷,“这东西本是山间精怪,却因常年吸收枉死者的怨气,渐渐有了凶性。今夜月隐星稀,阴气最盛,它便趁机出来缠上了阳气较弱的兰儿。”
他话音刚落,墙角的阴影里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若有若无,听得人头皮发麻。王屠户夫妇吓得紧紧抱在一起,李涵也握紧了手中的桃木剑,脸色发白。
智玄子却神色不变,对王屠户道:“取一碗清水、三支清香、一张黄麻纸来。”
王屠户不敢怠慢,连滚带爬地去准备。很快,东西一一摆在桌上。智玄子拿起那柄通体紫红的桃木剑,剑身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剑已随他修行多年,沾染了不少阳气,专克阴邪。
他手持桃木剑,围着兰儿躺卧的草堆踏起步来。只见他左足先迈出半步,右足紧随其后,脚步落点看似随意,却隐隐暗合着某种规律,时而踏“坎”位,时而踩“离”位,正是道教驱邪科仪中常用的“北斗罡”步罡踏斗之法。每一步踏出,地面仿佛都微微震动,口中吟诵的咒语低沉而威严:“北斗七星,倒扣三台。步我罡斗,邪祟尽摧……”
随着步法渐急,智玄子周身渐渐散发出一股凛然的正气,如同无形的屏障,将堂屋内那股阴冷的气息不断往外逼。叶法善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似乎变得凝重起来,油灯的火苗不再跳动,连众人的呼吸都下意识地放缓了。墙角的阴影在这股正气的压迫下,竟微微向后退缩了几分。
叶法善看得目不转睛,他曾在《道门科范》中见过步罡踏斗的图谱,却从未亲眼见过师父施展。此刻才明白,这步法不仅是仪式,更是以自身为媒介,沟通天地星辰之力,将无形的正气凝聚成有形的威慑,难怪能让邪祟忌惮。
片刻后,智玄子踏完最后一步,身形稳住,气息却丝毫不乱。他放下桃木剑,拿起一支狼毫笔,蘸了蘸那碗清水,在黄麻纸上快速绘制起来。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那符图比叶法善学的静心符复杂数倍,线条时而刚劲如剑,时而曲折如蛇,却又浑然一体,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阳刚之气。尤其是符尾那道“敕令”,笔锋凌厉,仿佛要刺破纸背。
这便是驱邪符。叶法善心中暗叹,同样是符箓,师父画出来的竟有如此威势,看来自己还差得远。
画完符,智玄子拿起三支清香,在油灯上点燃,青烟袅袅升起,带着一股淡淡的草木香。他将符箓举在青烟中熏了片刻,口中再次念咒,声音越来越响,最后猛地大喝一声:“敕!”
“轰”的一声,符箓骤然爆发出耀眼的红光,比叶法善之前的静心符亮了十倍不止,一股炽热的阳气如同潮水般扩散开来,堂屋内的阴冷气息像是被烈火灼烧的冰雪,发出“滋滋”的声响,迅速消融退散。王屠户夫妇只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之前的寒意一扫而空,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妖孽,还不速速离去!”智玄子手持符箓,目光如电,猛地向兰儿眉心那团黑气拍去。
“嗷——!”
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从兰儿口中发出,那声音尖锐刺耳,完全不似女子的嗓音,倒像是某种野兽被生生撕裂时的嘶吼,震得人耳膜生疼。紧接着,兰儿眉心的黑气猛地炸开,化作一道尺许长的黑气,如同活蛇般从她体内窜出,直扑墙角的阴影,想要穿墙而逃。
“哪里逃!”智玄子早有准备,左手捏了个剑诀,右手桃木剑顺势一挥,一道无形的气劲如同屏障,“砰”地一声撞在黑气上,将它硬生生挡了回来。
黑气在空中扭曲挣扎,发出愤怒的嘶鸣,原本浓如墨汁的形体在红光的照耀下,竟变得有些稀薄。
就在这时,叶法善忽然想起自己怀中还揣着一张白日里画的驱邪符。那是他练习了数十遍才成功的一张,符图虽不如师父的精妙,却也凝聚了他不少心血。此刻见黑气被困,他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念头:助师父一臂之力!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从怀中取出那张驱邪符,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回想师父刚才念诵的咒语,运转起丹田中刚刚恢复的一丝微弱真气,集中全部意念,对着符箓猛地大喝一声:“敕!”
他的声音还带着少年人的稚嫩,远不如智玄子的威严,却异常坚定。随着喝声落下,符箓上竟真的亮起了一层微弱的红光,虽然黯淡,却带着一股纯粹的暖意,那是属于他自己的、尚未完全成熟却无比真挚的正气。
叶法善没有多想,扬手便将符箓朝着那道黑气掷了过去。
说来也怪,那道连智玄子的桃木剑气都敢冲撞的黑气,在看到这道微弱的红光时,竟像是见了克星般,猛地瑟缩了一下,原本扭曲挣扎的动作都迟滞了几分。
智玄子见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嘴角勾起一抹赞许的笑意。他手腕一转,桃木剑再次挥出,一道更强的气劲将黑气牢牢困住,同时对叶法善道:“好!乘胜追击!”
叶法善精神一振,虽然体内真气已经告罄,却还是凝神注视着战局。只见智玄子手中的驱邪符红光暴涨,与叶法善那张符的微光遥相呼应,两道红光如同两张大网,将黑气越收越紧。
“破!”智玄子一声断喝,桃木剑直指黑气中心。
“嗷呜——!”
黑气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在两道红光的灼烧和桃木剑的气劲冲击下,形体迅速瓦解,最终化作一缕青烟,在空气中彻底消散,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随着黑气消散,兰儿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几口黑痰,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还有些迷茫,像是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看到围在身边的父母,虚弱地喊了一声:“爹……娘……”
“兰儿!我的兰儿!”李氏一把抱住女儿,泪水夺眶而出,这一次,却是喜悦的泪水。王屠户也红了眼眶,转过身对着智玄子和叶法善连连作揖:“多谢道长!多谢小道长!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智玄子收起桃木剑,长舒一口气,额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走到叶法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满是欣慰:“不错,临危不乱,还能引动符箓之力,有进步。”
叶法善心中一阵激动,方才那短短一瞬,他真切地感受到了符箓与真气结合后爆发出的力量,感受到了邪祟消散时那股豁然开朗的清明。这比任何修行感悟都来得直接,让他对道法符箓的理解又深了一层。他躬身道:“弟子只是侥幸,全凭师父神威。”
“非是侥幸。”智玄子摇摇头,目光温和而深邃,“你画符时心念纯正,所想皆是救人,虽真气尚弱,却凝聚了一股浩然正气。邪祟最忌的,便是这份纯粹的善意与决心。”
他转头对王屠户夫妇嘱咐道:“明日天亮后,取些雄黄酒在院中洒遍,再在门口挂上艾草和菖蒲,可绝后患。兰儿大病初愈,需静养几日,多吃些温补的食物,补补阳气。”
王屠户夫妇连连应下,又要留两人吃饭,被智玄子婉拒了。
离开王屠户家时,天已蒙蒙亮,东方泛起一抹鱼肚白,将王家村笼罩在一片柔和的晨光中。村民们都还没散去,见邪祟已除,纷纷围上来道谢,眼神里满是崇敬。
走在回客栈的路上,晨风吹拂,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香,叶法善只觉得浑身舒畅。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握住符箓时的温热。
“师父,弟子今日才明白,原来符箓的力量,不仅在于真气与符图,更在于画符之人的心意。”叶法善轻声道。
智玄子捋了捋胡须,笑道:“然也。道在己心,术为己用。若心不正,纵有通天手段,也不过是祸乱之源。你能悟到这层,便是今日最大的收获。”
叶法善点点头,心中豁然开朗。他知道,今夜的经历只是修行路上的一道浅滩,未来还会有更汹涌的浪潮等待着他。但他不再迷茫,也不再畏惧。因为他明白了,只要守住那颗济世救人的道心,勤修苦练,终有一日,他也能像师父一样,以符箓安人,以道法济世。
晨光渐亮,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沿着乡间的小路,一步步走向远方。少年的眼中,闪烁着比朝阳更明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