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魄矿外,夜已四更,月色却像被寒刀削得稀薄,惨白地铺在雪原。姜明镜与陈小梦伏在一处冰岩后,屏息远望能清晰的看到,矿洞口被凿成天然穹庐,千百头雪猿围成同心圆。它们身高丈余,白毛覆体,呼吸间喷出霜雾,像一群会行走的冰雕。最惹眼的是中央那座未完工的巨像:足有三丈高,轮廓已显,肩披锁子黄金甲,凤翅紫金冠冲天,手持一根碗口粗的玄冰铁棍,棍首雕成稻穗般的穗刃,在雪光里泛着幽蓝。姜明镜只看一眼,便觉头皮嗡的一声——那眉眼、那披挂、那桀骜的站姿,与他穿越前在博物馆里见过的“齐天大圣”彩塑如出一辙,连棍身微弯的弧度都像在下一秒就要搅碎凌霄。“……斗战胜佛?”他下意识喃喃。
陈小梦侧眸,用口型问:“什么佛?”
姜明镜摇头,心里却翻江倒海:是有人把前世神话带进这方世界,还是此界本就有一只无法无天的猴子?若真有,为何道藏、佛典、山经地志从未记载?
两人正惊疑,雪猿群忽然齐刷刷伏地,发出低沉鼓噪。一头额生银毫、背脊生有冰晶倒刺的老猿越众而出,双掌合十,竟像人类一样稽首。它抬头望月,喉间滚出古怪的音节,似咒似歌。下一瞬,霜雾蒸腾,老猿身形坍缩,化作一个佝偻布衣的老头,白发如雪,眉尾垂至腮边,手里拄着一根冰楠木杖。老头咳了两声,目光穿过风雪,精准地落在二人藏身的岩缝。
“远道是客,出来烤火吧。”声音沙哑,却带着奇异的和善。
姜明镜与陈小梦对视,皆看到彼此眼底的“糟糕”二字。被发现了,逃已不及,只能硬着头皮起身。老头却像没看见他们紧绷的剑柄,转身往矿洞旁一处天然石窟走,里头竟燃着篝火,火上悬着铜壶,茶香四溢。
三人对坐。老头用木杖拨了拨炭,火星噼啪溅起,映出他瞳仁里一抹苍青。“别怕,老头子若真有恶意,你们已经冻成冰俑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姜明镜干笑一声,把葫芦递过去:“晚辈姜明镜,这是我的同伴陈小梦。敢问前辈如何称呼?”
“名字早忘了,”老头接过葫芦,仰头灌了一口,啧啧道,“你们人族叫我们‘雪猿’,我们自称‘霜喉’。我嘛,是这一代霜喉的‘长老’,负责替族群记住那些快被风雪抹平的故事。”他把葫芦抛回,抬眼望向洞外那座未完工的巨像,目光忽然柔软,像老匠人看自己一生的杰作。
“一个月前,神明托梦,说要有石像,要有金甲,要有棍,要有踏碎凌霄的势。我们霜喉不拜天、不跪地,只敬‘飞影’——”老头用木杖在雪地上画出一道弯弧,像流星拖尾,“我小的时候,见过真正的飞影。”
姜明镜心头一紧,下意识坐直。老头声音低沉,却带着少年般的炽热:
“那年我三岁,正随着父母迁徙,雪夜,天穹像被巨斧劈开,两道影子一前一后撞进冰原。前面的是猿,浑身燃金焰,踩一朵火云;后面的是人,额生竖目,银甲煌煌,手持三叉兵刃。他们每一次交锋,都有雷火坠入雪林,把百里冻土烧成琉璃。最后,火猿一棍敲在三眼人的肩胄,金铁碎成星雨;三眼人却睁开额中目,射出一道白虹,将火猿洞穿。猿啸震天,血洒长空,火云裹着它坠向北冥,自此再没出现。三眼人亦不知所踪,只留下漫天生熄不灭的火雨。”
老头顿了顿,木杖轻敲地面,像替那场神战做最后的收鞘。“族群里的老祭司说,火猿是祖灵,三眼人是天外谪神。他们之战,为争‘齐天’之名——齐者,与天等量;天者,覆世之幕。谁赢了,谁就能在众生心头刻下自己的影子。可惜,两败俱伤,影子碎成千万片,落在每一个霜喉的梦里。”
陈小梦忍不住问:“那……为何如今又要重塑神像?”
老头咧嘴,露出被岁月磨钝的犬齿:“因为神明又醒了。一个月前,所有霜喉同做一梦:火猿在黑暗里招手,说‘替我塑金身,棍指苍穹,我保你们此世不再受风雪之苦’。于是,我们挖出千年雪魄,以矿为骨,以寒铁为筋,以信念为血——只盼它归来那日,能再让天穹裂一道缝,让众生记得,曾有猿猴敢与天平肩。”
姜明镜听得心口发热,又隐隐发寒。若老头所言属实,那“火猿”要么与自己前世神话里的齐天大圣同源,要么——根本就是同一位存在,横渡了诸天万界,在此界留下残影。而“三眼人”,分明是二郎显圣真君!两位大佬的跨界大战,竟成了雪猿一族口口相传的图腾史诗,如今更借托梦显圣,要重凝信仰金身——这是神话的轮回,还是有人在幕后落子?
老头似乎看穿他的思绪,哈哈一笑,将木杖重重顿地。篝火“嘭”地窜高,火光里,他皱纹纵横的脸忽然透出一股野性的傲然:“小娃儿,你们人族修道,求的是长生;我们霜喉拜影,求的是不屈。今日与你们言尽,是借你们之口,把故事带到更远的风里——让天下知道,雪原深处,有一群猿,敢以矿石雕出齐天之意!”
话音未落,老头身形一晃,布衣炸裂成雪粉,原地已现出那头银毫冰晶的巨猿。它双拳擂胸,发出滚雷般的长啸,洞外百猿呼应,声浪震得矿壁冰棱簌簌而落。姜明镜与陈小梦被啸声震得气血翻涌,却见巨猿对他们俯身一礼,右掌摊开,掌心躺着两枚拇指大的雪魄晶核,内里各封印一缕金色毫毛,火性盎然。
“赠予远客,留作信物。”巨猿口吐人言,声如裂帛,“若有一日,你们遇见那只真正的飞影,替我族转告——霜喉一脉,风雪千载,仍记得齐天之约!”
姜明镜双手接过,只觉晶核滚烫,像捏着两团小火。他还欲再问,巨猿已转身,扛起那根未完工的玄冰铁棍,大步走向雕像。百猿随之而动,矿镐与冰壁撞击,火星与雪尘齐飞,在夜色里溅出一幅滚烫又冰冷的画卷。
“长老说了,霸占矿洞是我们的不对,神像完成我们就走,留个凭证给各位,日后持凭证来者我们雪猿可以帮忙挖三个月矿。”一只稍微年长的雪猿说道,然后递上一枚火精石雕刻成的松果。
陈小梦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道:“任务……还做不做?”
姜明镜握紧雪魄,望向那座渐渐挺拔的齐天像,眼底映出火猿傲啸九霄的幻影。他忽然笑了,笑得像把剑终于出鞘:“做,当然做。但此事有些蹊跷,真正的任务才刚刚开始,我们先回宗。”
雪风呼啸,雕像的轮廓在月光下愈发明朗,仿佛下一秒就要睁开眼,把天捅个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