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曦的计划,如同在浓雾弥漫的刚果河上逆流而行的小艇,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不确定性。他将心神沉入通言印,试图在那片由污浊池水、幽冥风声和鬼卒低语构成的、永无休止的“噪音”中,捕捉到一丝稳定的、可用于承载信息的频率。这过程,不仅是对外部未知世界的探索,更是对自身内心承受极限的考验。
他感觉自己仿佛潜入了一片黏稠的、黑暗的意识海洋。各种扭曲的感知碎片如同水鬼般缠绕着他:小谢在池水中断续的、被痛苦拉长的呻吟;远处东岳府大殿传来的、如同沉闷鼓点般的法则波动;甚至还有这座幽冥山脉本身所承载的、亘古以来无数亡魂沉淀下的绝望与麻木。这些信息并非清晰的言语,而是更原始的、直接作用于灵魂的情绪和意象的洪流。通言印在这洪流中,如同一叶脆弱的扁舟,时而被推上浪尖,时而几乎被彻底淹没。
林曦必须保持极度的清醒和专注,才能不被这黑暗同化。他回想起现代社会中那些用于过滤噪音的信号处理技术原理,尝试在意识中构建一个“滤波器”,屏退那些无关的干扰,只专注于与净魂池水能量波动相关的特定频谱。这是一种近乎冥想的状态,却又充满了危险,因为稍有不慎,他的自我意识就可能被这片幽冥的集体无意识所吞噬。
几天几夜的尝试,几次都险些精神失守,被拖入疯狂的边缘。他感到自己的意志力正在被迅速消耗,就像一根在潮湿空气中缓慢燃烧的蜡烛。石屋的阴冷、营养的匮乏(鬼吏送来的“食物”是一种毫无味道、只能维持魂体不散的凝胶状物质)以及无尽的孤独,都在侵蚀着他的身心。他开始理解康拉德笔下那些在远离文明的环境中逐渐崩溃的白人殖民者,文明的外衣在此等绝对的黑暗与寂静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转机出现了。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后半夜,池水翻腾得格外剧烈。在一声特别响亮的、如同怪兽吞咽般的冒泡声之后,林曦的通言印捕捉到了一段极其短暂但异常清晰的频率空白——就像嘈杂的无线电波中突然出现的一个静默间隙。这个间隙,似乎与池水能量周期性波动的某个节点相吻合!
希望,如同黑暗中的一星渔火,微弱却真实。林曦强压下激动,开始耐心等待下一个周期的到来。他像一名潜伏的猎手,将全部心神凝聚于那稍纵即逝的时机。
当那个静默间隙再次出现时,林曦毫不犹豫地,将早已在心中反复演练过无数遍的、用最简洁的意象编码的讯息,通过通言印投射出去!那讯息并非语言,而是一组浓缩的意念:一片被污浊包裹但核心微光不灭的莲叶(象征小谢),一根试图刺破污浊却即将折断的芦苇(象征他自己),以及一个模糊的、带着问号的循环符号(指向葛仙翁和“天道循环”)。
讯息发出的一刹那,林曦感到通言印剧烈震颤,仿佛耗尽了所有能量,而他自己的灵魂也像被抽空了一般,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他瘫倒在地,大口喘息,心脏狂跳,不确定刚才那搏命一击是否成功,更不确定会引来何种后果。
接下来的等待,比之前的尝试更加煎熬。每一刻都像在刀尖上行走。他留意着守卫的任何细微动作,倾听着池水声音的任何异常变化,提防着可能从天而降的惩罚。
一天,两天……没有任何动静。风雨停了,池水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绝望再次如同潮水般涌上。或许,他的讯息根本没能传出去,就像一粒石子投入无边的大海。或许,葛仙翁收到了,但选择了漠视。在这幽冥权力的深潭中,一个小人物的求救,又能激起多大的涟漪?
就在林曦的心渐渐沉入谷底时,第三天的黄昏,变故发生了。
来的不是葛仙翁,也不是东岳府的鬼吏,而是那个每日来泼洒“饲料”的跛脚老鬼役。但这一次,他推着的木轮车上,除了那个恶臭的木桶,还放了一个用荷叶包裹的小小物件。
老鬼役像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地舀起“饲料”泼向池中。但在完成这个动作后,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佝偻着身子,慢吞吞地走到林曦的石屋窗前,用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一眼,然后,像是无意般,将那个荷叶包裹从窗口的缝隙塞了进来,掉在冰冷的地面上。
做完这一切,老鬼役便推着车,吱呀吱呀地走了,仿佛只是丢了一件垃圾。
林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警惕地等待了片刻,确认守卫没有异常反应,才小心翼翼地爬过去,捡起那个荷叶包裹。荷叶已经有些干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与周围的恶臭格格不入。他颤抖着打开荷叶,里面包裹着的,并非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一小块光滑的、颜色深沉的木片,像是从某个古老器物上剥落下来的。木片上,用极其细微的笔触,刻着一个复杂的、看似毫无规律的图案。
没有只言片语。
林曦将木片紧紧攥在手心,试图理解其中的含义。这是葛仙翁的回应吗?还是另一个陷阱?这图案是什么?地图?符咒?抑或只是一种考验?
他仔细端详着木片上的刻痕,线条蜿蜒曲折,似乎暗合某种韵律,但又无法解读。他尝试将心神沉入其中,通言印传来微弱的共鸣,但信息依旧混沌。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石屋墙壁上那些天然形成的、纵横交错的裂缝。这些裂缝,他每日面对,早已熟视无睹。但此刻,在手中木片图案的映照下,他猛然发现,墙壁上某几道主要裂缝的走向,竟然与木片上的部分线条隐隐对应!
一个大胆的猜想浮现在脑海:这木片上的图案,并非独立的信息,而是一把“钥匙”!是用来解读这间石屋,或者说,这片禁锢之地上,某个隐藏“锁孔”的钥匙!
东岳府用这座石屋和净魂池禁锢他,但这禁锢之地本身,是否也存在着某种被遗忘或忽视的漏洞?就像那些殖民据点,看似坚固,内部却早已被潮湿和虫蚁蛀空?
林曦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发现秘密的、混合着希望与危险的兴奋。他不再感到孤独和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探险者面对未知地图时的专注与决心。黑暗依旧深邃,但此刻,他手中似乎有了一盏极其微弱的、却能照见脚下方寸之地的灯。
真正的旅程,或许现在才刚刚开始。而黑暗的最深处,等待他的,将是最终的救赎,还是更彻底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