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如一颗炽热的金球,缓缓爬上槐树梢头,洒下斑驳的光影。李铁柱老娘的咳嗽声,在这温暖的晨光中,忽然间变得轻柔了许多。苏晚轻轻掀开竹帘,只见老人正微微弓着背,扶着门框,吃力却又满含欣慰地把晒得蓬松的被子往绳上搭。阳光穿透棉絮,如一层薄纱般落在她脸上,织出一片暖金色的光晕,仿佛为她的面容镶上了一层神圣的边。
“苏大夫!”李铁柱像一阵风般从里屋冲了出来,裤脚还沾着星星点点的灶灰,那是他方才在灶间忙碌的痕迹。“我娘退热了!昨儿后半夜出了身透汗,今早就喊饿!”他激动地抹了把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中闪烁着喜悦与难以置信的光芒,“真的好了,真的好了!”
竹棚外原本安静等待的人群,瞬间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轰”地炸开了锅。王老头原本紧紧攥着旱烟杆的手,此刻止不住地颤抖,烟丝簌簌地落进青布衫的褶皱里,仿佛也在为这突如其来的喜讯而激动。他抬手抹了抹眼睛,似乎觉得这样不够,又用袖子狠狠蹭了蹭,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这、这是最后一个?”
苏晚轻轻摸了摸老人的额头,触手一片清凉,又翻开她的眼皮,仔细看了看瞳孔,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竹棚外弥漫的艾草香,混合着新晒棉被散发的温暖味道,如潮水般涌进来,让她的喉咙不禁一阵发紧。这是她在城南日夜坚守了四十二天的心血结晶啊。
“烧退了,疹子也消干净了。”她转身面向人群,声音清晰而有力地扬声说道,“最后一例发热病人,好了!”
“老天爷开眼喽!”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嗓子,声音在空气中回荡。几个妇人激动地抱在一起,泪水夺眶而出,那是喜悦与感激交织的泪水;卖糖葫芦的老张,猛地把竹棍往地上一杵,蹲在墙根儿,双手捂着脸,肩膀微微颤抖,无声地抹着眼泪;拄拐的赵大爷,颤巍巍地举起酒葫芦,“咕咚”灌了一大口,大声说道:“我就说晚丫头能成!”
王老头的旱烟杆“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上,他下意识地弯腰去捡,却在中途停住,布满老茧的手缓缓捂住脸,指缝间漏出细碎的呜咽声:“咱们村子,终于清净了……”
苏晚见状,蹲下身,轻轻替他捡起烟杆。竹节因为长久的摩挲,变得光滑发亮,还带着他掌心残留的温度。
“王伯,这只是第一步。”她缓缓抬头,晨光恰好落在她眼下的青影里,为她的面容添了几分疲惫却又坚定的神色。“热症能压下去,是咱们把茅厕挪远了,把井水淘净了,把病人隔离开了。可要是没了人盯着这些,等天再热些,苍蝇蚊虫一闹——”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用指节轻轻叩了叩脚边的陶盆,里面泡着刚换下来的药棉,散发着淡淡的药味,“热症还会卷土重来。”
魏五靠在竹棚柱子上,腰间的短刀随着他的动作晃出细碎的光,宛如夜空中闪烁的寒星。他把手里刻着字的竹片往桌上一放,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茅厕距井二十步”“病人独居西屋”。“苏大夫的意思是,得在每个村留个懂行的,盯着这些规矩。”他瞥了眼王老头,接着说道,“就像您盯着晒艾草似的,天天盯着。”
王老头赶忙抹了把脸,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忽然直起腰:“晚丫头你说咋办!咱们村的小子丫头,你挑!我让我家狗蛋先来,那小子最皮实,跑十里山路不带喘的——”
“不是挑小子。”苏晚微笑着打断他,从药箱里翻出一本皱巴巴的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她画的人体图和草药图谱,纸张因为频繁的翻阅,边角已经微微卷起。“要挑肯学、肯记、肯盯着别人的。茅厕该挖多深,井水该怎么淘,病人的衣服该怎么煮……这些得有人天天查,日日讲。”她翻开本子,指了指画着陶碗的那页,“就像教他们煮碗要数一百个数,少一个都不行。”
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在思考着苏晚的话。小梅从后面费力地挤进来,发辫上的红头绳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她手里攥着的记录册边角已经卷了毛,那是无数次翻阅留下的痕迹。“苏姐姐,我能学吗?我已经会认三十味药了,还会记病人的发热天数——”
“还有我家二妮!”“我家春桃识字!”七嘴八舌的声音如潮水般涌起来,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希望与热情的光芒。
王老头拍着大腿,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晚丫头你瞧,咱们村不缺人学!就缺个能教的先生!”
苏晚望着这些充满期待和发亮的眼睛,思绪不禁飘回到刚到城南的时候。那时,他们躲在竹棚外,眼神中满是怀疑与恐惧,用石头砸她的药箱,嘴里骂着她是“散瘟婆娘”。那时的她,只能无奈地蹲在泥水里捡着被砸落的药材,魏五的短刀已经出鞘一半,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是张二狗的衙役牌“当”地一声砸在青石板上,打破了僵局:“都给老子住嘴!苏大夫治不好你们,知县大人剥了我皮!”
“那就叫‘村级卫生员’。”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还要轻柔,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每个村选两三个,来医馆学半个月。学完回去,教村里人淘井、埋垃圾、隔离病人。”她看向魏五,眼神中透着信任,“魏大哥,药材库里的生石灰、艾草,分一半给各村。”
魏五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手指在刀鞘上轻轻敲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明日就去库房搬。”
日头渐渐移到头顶,炽热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下。竹棚前的草绳圈里,围了二十多个扎着蓝布巾的青年,他们像一群渴望知识的小鸟,眼神中充满了好奇与期待。小梅举着记录册,像个忙碌的小蜜蜂般跑前跑后,认真地教他们怎么在本子上画“正”字记淘井次数;王老头不知从哪儿搬来自家的长条凳,非要放在中间,嘴里念叨着“先生得坐着教”;魏五则蹲在火盆边,用树枝在地上仔细地画着茅厕的位置图,每一笔都透着认真与专注。
直到月上柳梢头,如水的月光洒下,为大地披上一层银纱。苏晚轻轻揉着酸痛的腰,缓缓直起身子。药桌上堆满了各村交上来的“卫生员”名单,墨迹还未干透,散发着一股新鲜的松烟味,仿佛在诉说着新生的希望。
她刚要收摊,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这声音既不是魏五短刀碰撞的清脆声响,也不是村民草鞋走路的拖沓声,而是布鞋碾过碎石子发出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苏大夫。”张二狗的声音从院门口幽幽传来,带着一丝疲惫与沉重。
他没有穿着衙役服,而是换了一件青布衫,衣角却沾着泥渍,显得有些狼狈。腰间原本挂牌子的地方空荡荡的,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筋骨,微微缩着,失去了往日的精气神。月光洒在他脸上,照出他眼窝青得像涂了墨,嘴角还有一道没擦净的血渍,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刺眼。
苏晚轻轻放下药箱,轻声说道:“进来吧。”
张二狗踉跄着跨进门,门槛绊得他身形一晃,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墙,墙上立刻印上了一个泥手印。
“知县把疫情折子递到京城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声音低沉,仿佛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你是‘民间奇医’,说城南的法子能救天下百姓。”
苏晚倒了碗凉茶,轻轻推到他面前,平静地问道:“然后呢?”
“然后有人找他。”张二狗缓缓捧住碗,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昨儿后半夜,我在县衙当值,听见东跨院有动静。是吏部的人,说要调你去……去北边治什么军疫。”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却像破旧的风箱,透着无尽的苦涩,“调令都写好了,就等你接旨呢。”
竹棚外的槐树在微风中沙沙作响,仿佛也在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叹息。一片叶子悠悠飘落,恰好落进茶碗,荡起一圈细微的涟漪,仿佛也在搅动着人心。
苏晚不禁想起三天前,她在请愿书上看见的那个被叶子盖住的“梅”字,那一笔一划,都承载着城南百姓的希望与信任。
“他们怕的不是我治病。”她轻声说道,声音轻得如同微风,却又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是怕这些百姓知道,病能防,能治,不用等死。”她缓缓抬眼,目光像刀尖般锐利,“怕他们学了法子,就不肯再当任人拿捏的草芥。”
张二狗猛地抬头,眼中像是有一团火炸开,那是愤怒与不甘交织的火焰。他喉结动了动,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把茶碗往桌上重重一墩:“我把调令烧了。”他摸出一个焦黑的纸角,上面还残留着未燃尽的灰烬,“在灶房烧的,灰都冲进茅厕了。知县今早骂我疯了,要革我的职——”
“你早被撤职了。”魏五的声音从暗处传来,带着一丝冷冽。他靠在门框上,腰间短刀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光,宛如寒夜中的利刃。“我今儿去县衙送药材,看见榜文了。张二狗,革除衙役之职,永不叙用。”
张二狗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像是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那双手曾经紧紧攥着砍匪的刀,充满力量与勇气,现在却沾着墨渍和泥污,指甲缝里还嵌着烧纸的灰,仿佛在诉说着他的挣扎与抉择。
“老子就是个粗人。”他闷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就知道……就知道这些百姓,不该再被人当草踩。”
苏晚伸手,轻轻把焦黑的纸角收进药箱,像是收起一份沉重的责任。
“你帮了大忙。”她真诚地说道,“等天一亮,我去求王伯写保状。革职的事……”
“不用。”张二狗缓缓站起来,青布衫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为他的决定而鼓掌。“我本来就是个逃兵。”他转身往门外走去,走到一半又停住,回头看着苏晚,目光中带着一丝担忧,“那调令……他们还会再发。你当心。”
门“吱呀”一声关上,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魏五缓缓走过来,盯着那扇门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人……”
“他在护着这些百姓。”苏晚重复着三天前说过的话,手指轻轻抚过药箱上的铜锁,眼神中透着坚定与感激,“至少现在是。”
第二日清晨,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竹棚前的槐树下,摆了一张红布桌,像是在宣告着什么重要的事情。王老头不知从哪儿翻出一串鞭炮,兴奋地将其点燃,“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瞬间响起,炸得碎红乱飞,如同喜庆的花瓣在空中飘舞。卖糖葫芦的老张,高高举着最大的那串糖葫芦,脸上洋溢着笑容,说要给新拜师的小大夫贺喜;李铁柱老娘则把压箱底的银镯子拿了出来,硬塞给小梅,嘴里念叨着“先生收徒得有见面礼”。
小梅跪在红布上,发辫梳得整整齐齐,红头绳是苏晚今早特意替她系的,显得格外精神。她双手虔诚地捧着装有三根香的铜炉,额头几乎贴到地面,声音清脆而坚定地说道:“苏先生在上,小梅愿拜您为师,学医术,学救人,终身不悔。”
苏晚微笑着弯腰,轻轻扶起她。小梅的手热得发烫,像一块刚焐过的暖玉,传递着她内心的热情与决心。
“行医要记住三件事。”她轻声说道,声音如同春风般温柔,却又带着医者的庄重,“第一,病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第二,规矩不能随意变通;第三……”她顿了顿,目光望向远处正在教卫生员数煮碗次数的王老头,“要教更多人救人。”
“我都记着。”小梅仰起脸,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像夜空中闪烁的星子,“我要救更多像我一样的人。”
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那欢呼声仿佛要冲破云霄,充满了喜悦与祝福。魏五摸着短刀,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欣慰的笑容;王老头则抹着眼泪,往茶碗里倒酒,那是激动与欣慰的泪水;李铁柱兴奋地举着糖葫芦往天上抛,碎红的炮纸纷纷扬扬落在他肩头,像是落了一层娇艳的桃花,为这喜庆的场景增添了几分浪漫。
可这热闹的氛围只持续到午后。卖糖葫芦的老张像一阵风般跑了进来,手里的糖葫芦串在慌乱中乱晃,山楂“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晚丫头!村口来了官轿!说是京城来的,要见你!”
王老头手中的酒碗“当”地一声摔在地上,酒液洒了一地,仿佛也洒下了他心中的不安。他一个箭步扑过去,抓住老张的袖子,眼中满是期待:“是来夸咱们的?是来夸晚丫头的?”
“说是皇帝听说城南的事,派了钦差来。”老张喘着粗气,努力平复着呼吸,“要看看咱们的法子,还要问能不能推广到别的州县!”
竹棚外忽然安静了下来,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静止。阳光透过蓝布棚顶,在苏晚脸上投下一片晃动的光影,像是命运的无常。
她静静地望着远处扬起的尘土,那里有马蹄声由远及近,混着轿帘晃动的“哗啦”响声,仿佛是命运的敲门声。王老头的手还紧紧抓着老张的袖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小梅则攥着记录册,红头绳在风中一颠一颠,像是她此刻紧张的心跳;魏五的短刀已经出鞘半寸,刀刃映着她紧绷的下颌线,散发着冷峻的气息。
“你们真的做到了。”王老头的声音微微颤抖,像是在对苏晚说,又像是在对所有人说,“晚丫头,你真的……”
苏晚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那片尘土。她想起张二狗昨夜说的“调令还会再发”,想起顾昭上次离开时说的“京城的水比晋州的旱田还深”,想起医馆后墙那本藏着的账册——上面记着晋州三年来少发的赈灾粮,记着被克扣的药材,记着那些本该活着却消逝的名字。
马蹄声越来越近,仿佛踏在她的心尖上。她听见魏五的短刀“咔”地归鞘,那清脆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响亮;听见小梅翻记录册的“沙沙”声,像是在翻阅命运的篇章;听见王老头用袖子擦眼泪的“窸窣”响,那是对未知的担忧与感慨。
风轻轻掀起竹棚的蓝布,药香裹着槐花香,如潮水般涌进来,像一团烧得更旺的火。可她知道,这团火越旺,想扑灭它的人就越多。
远处,一顶墨绿官轿缓缓转过街角。轿帘掀开一角,露出半枚雕着松鹤的玉牌,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那冷光仿佛能穿透人心,带来无尽的寒意。
苏晚静静地站在竹棚前,望着那顶官轿越来越近,心中的不安如同春汛的河水,迅速漫过了所有的热闹与欢喜,一种沉甸甸的使命感压在了她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