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晚的手指在李将军腕间顿住。
脉搏弱得像浸了水的棉线,刚才还能摸到的细微跳动,此刻竟只剩一片混沌。
她掀开老人衣襟,浸透血渍的纱布下,伤口周围的皮肤泛着诡异的青紫色——内出血在夜里悄悄漫延,把胸腔撑成了灌满水的皮囊。
魏五!她声音发紧,去前堂把我那套银制针具拿来,要最快的!
守在门口的护卫应声冲出去,靴底磕在青石板上发出脆响。
苏晚扯开腰间帕子擦手,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夜缝合时的血渍,混着参汤的甜腥气往鼻子里钻。
李将军喉间发出咕噜声,像风箱漏了气,这是淤血堵住气管的征兆——再拖半刻,这人就真要交代在这张破木床上了。
稳住。她按住老人肩膀,掌心能感觉到他剧烈的颤抖,我要给你抽淤血,可能疼,但你得撑住。
魏五抱着针具跑回来时,苏晚已经用烧酒擦过那根最粗的三棱针。
烛火在针身上跳,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张被拉长的网。
暗卫守在窗边的身影动了动,欲言又止——他们跟了顾昭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治病法子。
退开。苏晚咬着牙,左手在李将军锁骨下两指处量好位置,右手的针猛地扎进去。
老人突然弓起背,床板发出吱呀的哀鸣。
苏晚能感觉到针尖刺破胸膜的阻力,顺着针尾连接的细竹筒,暗红的血混着气泡咕嘟咕嘟往外涌。
暗卫倒抽冷气的声音在身后炸响,魏五攥着针具的手青筋暴起,连烛火都被他的呼吸带得摇晃。
再加半盏茶的量。苏晚盯着竹筒里的液面,额角的汗滴砸在床沿,他胸腔里至少积了两升血,现在抽的还不够。
李将军的眼皮突然颤了颤。
苏晚屏住呼吸,看着他浑浊的眼珠缓缓聚焦,虽然只是一瞬,却像在死水里投了块石子。
她扯过帕子擦针,指腹蹭到老人掌心的平安符——顾昭送的那个,金线绣的被血渍浸得发暗,此刻正被老人蜷起的手指牢牢攥着。
他必须活。苏晚把竹筒里最后一滴血倒进铜盆,声音轻得像叹息,晋州那三万饿死的百姓,还有被庆王灭口的运粮队,他们的骨头都还埋在土里,总得有人把真相扒出来。
此时天已大亮,顾昭的玄色披风裹着晨露撞开医馆后门时,苏晚正给李将军换最后一层纱布。
他发梢滴着水,靴底沾着泥,腰间挂着个油布包,里面隐约露出半截带纹路的金属——是庆王府的令牌。
城南军营的血还没干。顾昭扯下披风甩在椅背上,水珠溅在炭盆里,腾起一阵白汽,二十七个活口,全被割了舌头。
但影十二在马厩暗格里翻出这个。他打开油布,青铜令牌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正面的团云纹与昨夜从李将军衣摆里抽出的布片严丝合缝。
苏晚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逃荒路上见过的运粮队——那些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挑着空粮袋在烈日下走,脸上还挂着朝廷赈灾的笑。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的命就被庆王算进了棋局里。
还有这个。
前堂突然传来拨浪鼓的声响。
苏晚抬头,就见个穿靛青粗布衫的货郎掀帘进来,竹筐里堆着红枣、蜜饯,最上面压着捆艾草。
货郎抬头时,左眼角那颗朱砂痣闪了闪——是白羽。
顾统领。白羽冲顾昭颔首,从筐底摸出张油纸,庆王府地下仓库的图。他指腹在纸角蹭了蹭,露出用炭笔勾的地道,藏着三年前的赈灾粮,还有新造的军械。
苏晚接过地图,指尖在西三街当铺的标记上顿住。
那是离医馆不过半里的铺子,她前日还见伙计在门口晒账本,谁能想到地下三尺藏着吃人的货。
小七。她突然喊。
在后院晒药的小徒弟探进头来,发辫上沾着干菊花。
带阿福、小满去城西采白及。苏晚把药篓塞给她,记着,要叶子背面有银斑的,别采错了。
小七应了声,转身时苏晚又补了句:若遇穿玄色短打的,绕着走。她望着小徒弟蹦跳着出门的背影,嘴角扯出丝极淡的笑——城西那片乱葬岗旁,正好有座朱漆门的宅院,前日夜里她看见有人用苫布盖着木箱往里头搬。
顾昭走到她身后,手覆上她攥着地图的手背:庆王要的不只是晋州。他声音低得像耳语,暗卫截到密信,他跟北境的胡骑有往来。
苏晚的呼吸一滞。
她想起李将军昏迷前说的庆王灭口运粮队,想起顾昭给她看的晋州粮仓空的密报,此刻所有碎片突然拼成了幅血腥的画——庆王用百姓的命换军粮,再用军粮换胡骑的刀,最后用这些刀捅进大宁的脊梁。
得让他动。顾昭的拇指摩挲她手背上的旧疤,那是她刚穿来时替农妇接生死胎留下的,他不动,我们就抓不住他的尾巴。
苏晚抬头看他,晨光透过窗纸落在他眉骨上,把那双总是沉如深潭的眼睛照得发亮。
她突然想起逃荒路上第一次见他时,他浑身是血倒在破庙里,是她用针线给他缝的伤口。
那时他还只是个普通校尉,现在却要跟整个庆王府掰手腕。
放消息说李将军死了。顾昭说,庆王要灭口,活的李将军是刀,死的李将军是饵。
苏晚没说话。
她望着里屋床上的李将军——此刻老人的呼吸已经平稳,喉结随着每一次吐纳轻轻滚动。
但她知道,要引庆王的人上钩,必须让他们相信这根关键的线断了。
我来准备。她转身翻出条素白丧布,后半夜把他挪到地窖,床板上摆具穿他衣裳的尸体。
顾昭点头,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影十二带暗卫守地窖,魏五在前堂撒纸钱。他顿了顿,你怕么?
苏晚摸出怀里的平安符——是顾昭前几日新绣的,金线比上次更密。我怕的是,她把符塞进他掌心,等真相大白那天,晋州的坟头草都有三尺高了。
子时二刻,地窖的石门合上。
李将军被暗卫用软榻抬下去时,苏晚往他怀里塞了块温热的姜饼——这是她今早特意让小七买的,老人昏迷前总念叨想吃甜的。
回到房间,床板上的盖着素白丧布,袖口露出半截跟李将军同款的靛青粗布。
苏晚站在床前,听着前堂魏五摔碎的瓦盆(那是丧礼用的吉祥盆),听着暗卫在房梁上移动的轻响,听着远处更夫敲了三更——这一夜的戏,就要开锣了。
晨雾又漫上来时,医馆门口的白幡被风卷得猎猎作响。
隔壁茶铺的王婶拎着菜篮经过,瞥见门里的素布,手里的萝卜掉在地上。
她踮脚往里头看,正撞见魏五红着眼睛烧纸钱,火星子溅在青石板上,像极了要烧到天上去的血。
李将军没了?王婶的惊呼声混着晨雾飘出去,昨儿还见苏姑娘守着他灌参汤呢......
这声音被风一卷,顺着青石板路往城南去了,往庆王府的朱漆大门去了,往那些藏在阴沟里的眼睛耳朵去了。
苏晚站在二楼窗台,看着王婶拎着菜篮跑远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沿。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所有的局都布好了——庆王的刀要出鞘,他们的网,也要收了。
而医馆地窖里,李将军攥着姜饼的手,正缓缓蜷起。晨雾如轻纱般弥漫,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苏晚静静地立在医馆诊堂的中央,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被这晨雾模糊了轮廓。她身着素色襦裙,裙摆的下摆微微沾着地窖里特有的潮气,那股阴湿的气息仿佛顺着裙摆蔓延而上。她的指节无意识地抠着腰间的药囊,那里面原本装着为李将军精心准备的参片,可此刻,由于她攥得太久,药囊的布料上已然洇出了浅黄的药渍,散发出淡淡的药香。
“李将军昨晚走了。” 苏晚的声音比往常低了三分,仿佛被这沉重的晨雾压得低沉。尾音处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涩意,像是秋风中飘零的树叶,带着一丝无奈与悲伤。
这句话如同一块石子,投入了平静无波的深潭。正在擦拭药柜的小药童小七,手猛地一抖,手中擦拭的铜烛台 “当啷” 一声,重重地砸在青石板地面上,发出清脆而突兀的声响,在寂静的医馆里回荡开来。正在后堂煎药的林氏,听到声音,急忙从后堂探出头来,眼角的皱纹因惊愕瞬间皱成了一团,活像一颗风干的核桃。然而,当她的目光触及苏晚递来的眼色时,便立刻会意,悄悄抿住了嘴,那惊愕的神情也瞬间收敛,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隔壁茶铺的王婶,此时正拎着菜篮悠悠路过医馆。她听到医馆里传出的声响,下意识地一低头,手中的萝卜 “啪嗒” 一声,掉落在地上。这清脆的掉落声,如同信号一般,最先撞进了医馆众人的耳中。王婶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往门里瞧去,正看见魏五红着眼睛,往火盆里撒着纸钱。火星子在纸钱的燃烧中噼啪炸开,迸射出点点光亮,映得魏五脖颈处那道狰狞的刀疤泛着暗红的色泽,仿佛是一条蛰伏的赤蛇。“昨儿还见苏姑娘守着灌参汤呢......” 王婶的惊呼声,裹挟着晨雾,飘飘悠悠地向远处散去。这声音顺着青石板路,一路往城南而去,向着那朱漆大门的庆王府飘去,也向着那些隐藏在阴沟里、如同老鼠般窥视的眼睛耳朵传去。
苏晚静静地站在二楼窗台,目光追随着王婶的身影,直至她消失在街角的转弯处。她缓缓摸出怀里的平安符,那用金线绣就的 “平安” 二字,被她的体温焐得温热,仿佛带着生命的温度。这平安符是顾昭熬夜为她绣制的,每一针每一线都饱含着他的深情。“该传的,都传了。” 她对着窗棂轻声呢喃,声音低得仿佛只有窗棂能听见。她的指尖轻轻擦过窗沿未干的露水,那凉意顺着指节缓缓爬进心口,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